梁都里非达官显贵不能居的清平巷,竟成了……这种地方。
李凝一转身就要离开,却忽有个人拦住了她的去路,一伸手就要来拨她头发,她连忙后退两步,喝道:“你做什么?”
那人是个颇为肥胖的年轻人,身后跟着十来个侍从,嘿嘿笑道:“小娘子别怕,我看你身段风流,说话也好听,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你要是漂亮啊,就不用在小甜水巷讨生活了,跟着我走,嘿嘿!你这辈子就不用愁了。”
李凝看了看边上,见有人指指点点,却都离得很远不敢上前,她拧起眉,对那胖子道:“我不是小甜水巷的娘子,你让开,不然的话,不要怪我不客气。”
这年头江湖人多,胖子当真被吓了一跳,然而这时他身侧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却开口道:“小衙内安心,这个丫头气息虚浮,双手细滑,不可能学过武。”
他不仅说着,还猛然上前,一抬手就削去了李凝几道长发,露出一张虽有稚气,却仍旧美得惊人的脸庞。
中年人呆了呆,却被胖子一把推开,胖子呆看了李凝半晌,一伸手就要去摸她的脸,李凝拧着眉头后退一步,明明是正午,天气晴朗,此时天空却有大片大片的雷云开始聚拢。
李凝最后说道:“我不想因为几句话杀人,但你如果一定要找死,可以试试。”
胖子馋得就快流口水了,根本没听清李凝说什么,见她后退,连让下人帮忙都不要,摆摆手就自己扑了上去。
李凝有轻功底子,只是闪身一避就掠出好几步远,胖子没能掌握好身体平衡,当即向前扑了一跤。
晴空一道雷霆劈在胖子身后。
胖子一呆。
李凝也呆了呆,她还从未遇过雷没劈准的事,不确定是不是这个胖子运气比旁人要好,这时胖子见她有轻功,又被雷霆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
李凝见他不动了,也松了口气,一转身就要掠走。
然而就在这时,那瘦高中年人忽然从袖中飞出数道银光,扑簌簌正中李凝后心。
李凝还没来得及反应,立刻眼前一花,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瘦高中年人笑着捋了捋山羊胡,说道:“果然是个半吊子,但衙内也要小心受用,最好就是用我这软骨散,虽少些趣味,但安全得很。”
耳畔传来细微的说话声,但她已经不能分辨了,李凝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却又挣扎着想要起身,眼见那胖子越走越近,李凝忽然有了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
丝丝缕缕的风忽然变得密集起来。
远远近近的鸟雀与走兽同时看向同一个方向。
起初是风,随即是乌云,然而漫天的雷光在云中时隐时现,却不曾有半点雷鸣之声,除了刚才的晴空响雷,再无第二声。
李凝的眼前落下了一只小小的鸟雀,她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鸟雀竟也对她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这时,一团黑压压的远看像是乌云的东西猛然聚拢而来,近看却是一大群飞鸟!领头的是只脚上带着一只黄金爪环的黑鹰,那黑鹰神骏异常,当先一步从半空中俯冲而下,一喙下去,就将瘦高中年人的左眼啄了出来,血淋淋地一口吞下。
瘦高中年人只是江湖二流高手,那黑鹰的速度极为惊人,在他疼痛尚未席卷,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黑鹰又是一啄,直接啄穿了他的鼻梁。
胖子也被数只猛禽围攻,不多时惨嚎连连,被啄走许多血肉,下人想来帮忙,也被飞鸟群围着拼命啄。
走兽不比飞禽,来得稍晚,离得最近的一匹红鬃烈马一骑当先,连带着背上拼命勒缰绳的主人,一头撞向被黑鹰啄得半死的瘦高中年人,随即人立而起,两只前蹄狠狠朝着瘦高中年人胸口踩下,当场将人踩死。
随即有数只猛犬冲上来,发了疯似的撕咬起胖子来,黑鹰唳叫一声,扭头冲向胖子,双爪一合,抓进胖子肩膀肉里,对着他的脸狠狠地再度啄出一只眼睛来,一口吞了。
李凝倒在地上,一时无法聚拢精神引动天雷,然而她已经听见了那些人的惨叫声。
她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胖子倒地之后,飞鸟簌簌落地,落在李凝身侧,那几只咬死了人的猛犬也乖乖地蹲坐在不远处,先前那踩死人的红鬃烈马和几匹陆陆续续赶来的马聚在一起,不管主人怎么拉都岿然不动,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忠心。
禹师,引风雷御敌,驭百兽为属,一人可战百万兵。
第30章 黄黄昏细雨红袖刀(5)
这场汴京异变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瞒不过有心人,但在汴京传不出风声。格格党#小@说
扫尾的是三司。
数日前三司使李澈遇刺, 矛头直指江湖,官家令神侯府四大名捕护卫三司,无论有什么大案发生, 都要保证三司内有两个人, 倘若再次出事, 便要问罪神侯府。
这实在是件再冤不过的事情,然而圣心如此, 即便再不情愿,神侯府也还是尽到了护卫之责,只是难免有些缺斤少两, 比如无情大捕头就从未出现在三司, 冷血性情直白单纯, 不喜的人从不给好脸色, 他不对着三司使拔剑就算不错, 也不能放他来得罪人, 戚少商这个昔日的连云寨大当家更不可能来,剩下的唯有追命和铁手。
追命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喝过酒了, 旁人是越喝越醉,他却是越醉越有精神, 不喝酒连和人动手都没力气, 然而三司禁酒, 不论有什么理由,喝酒就得换人。
换人不是问题,问题是没人换。
比起追命,铁手想得就比较多了,宋国积弱,当年金人欲与宋国联合抗辽,朝中主战派多,唯有一人提出抗金灭辽之策,还被官家采纳,虽然过程血腥,但如今残金与疲辽打得不可开交,宋国收回燕云十六州,疆域北推,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发展。
撇去别的不说,在三司的日子确实要比在神侯府舒心。
追命从前只觉得神侯府虽好,但面对奸人也得被处处为难,每次随同世叔面见天子,从来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但在三司,追命和铁手从未见过有人能为难三司使,随同金殿时,更不止一次地见过蔡京傅宗书童贯那等奸臣忍气吞声的模样。
世叔不止一次地说过,官家用人只看喜恶,从前是蔡京,之后是李澈,如今蔡京地位虽高,无非是用来掣肘李澈,一个靠宠信为官的臣子,落到了用来掣肘他人的地步,正说明圣心不同以往。
诸葛神侯对李澈这个年轻人的观感也很复杂,但终究不曾说过他一句恶言。
三司最讲效率,除却丧葬大事,不得迟到早退,三司使本人更是以身作则,明明有御赐府邸,吃睡都在三司,追命还和其他护卫们开过盘,赌三司使什么时候坏他自己立的规矩。
然后三司使就收到了一封消息,当日早退,随即回家,第二天迟到……不,根本是连上朝都没去。
追命和铁手护卫三司也有好几天了,还没见过他回家,又因为官家说的是护卫三司而非护卫三司使本人,故而三司使早退的时候,追命是留在三司里的,跟着三司使早退和回家的是铁手,追命直到晚上才见到铁手。
眼看着三司使进衙办差了,追命揽着铁手的肩膀,问道:“快跟我说说,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铁手瞥了他一眼,说道:“李大人的妹妹找到了。”
追命有些惊讶地说道:“就是找了十年的那个?找着了?怎么找着的?”
铁手想起昨日的严令,顿了顿,说道:“说是当年失散之后被人收养,因为长相肖似,三司耳目找到人之后即刻就送过来了,是真的。”
之所以添上最后一句,是因为这些年来冒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追命满足了好奇心,也就不问了。
铁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位李小娘子相貌极美,你要是见了,不可失礼。”
追命差点被这莫名的话说懵了,他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好笑地说道:“难道比白牡丹还美?我见李师师都没变过脸色,一个……”
铁手又道:“要是让李大人听见,你今天就得收拾东西回神侯府。”
追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铁手克他。
平时李澈办差都要忙碌许久,对护卫来说就是挨时间,然而这次李澈在三司留的时间很短,几乎就是处理了些紧迫的事务,一转头就回家了,昨天是铁手,今天就该轮到追命。
追命不大在意地跟着李澈回去,刚进门那会儿还有闲心拿神侯府和这座御赐府邸相比较,越看越觉得皇帝的心大概是偏到了后腰眼,他还看见了府里跑来跑去的几只野猫,心想着这些野猫大概要倒霉了,也不知道李澈是会让人把野猫驱逐还是弄死,正瞎七瞎八想着的时候,忽然就见一袭娇红裙裳自庭院走廊处走了出来。
追命一怔。
漫天星辰在这一刻忽然成了陪衬。
李凝昨天一醒就见到了李澈,李澈看上去比先前那副病入膏肓的样子好看得多,也年轻得多,除了脸色仍旧有一些苍白之外,几乎就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在做梦,然后就是哭。
李澈抱着她由她哭,伸手轻轻地给她拍背,李澈没有问他走后的事情,李凝问起他时,他就说一切都好。
可李凝分明看到了他黑发间夹杂着的几根白发。
李澈陪了她一夜,第二天更直接告了假,只在晚上出去了一趟,也就是他离开的这一会儿时间,李凝从府里的下人口中得知,李澈没有改名。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在白楼看到的那个名字,想起了白愁飞说过的话。
李凝先前可以斩钉截铁地说“那肯定不是我哥哥”,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只犹豫了片刻,就把白愁飞的话抛到一边,想要亲口问李澈。
李澈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晚上回家,有个人迎出来的场景了。
追命还没能从李凝的笑颜里走出来,猛然间就被李澈脸上浮现出的温柔笑容给瘆得一激灵。
坊间少有人见过李澈的真面目,话本传言里都把他写成罗刹转世,恶鬼投胎,追命自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这不妨碍李澈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是个长得好看的钟馗,平时冷着脸也还可以接受,现在这个……温柔可靠的兄长模样怎么看也和凶名在外的三司使没有一文钱关系啊!
李凝就没有追命想得那么多,在她眼里李澈就是这个样子的。
李澈几步走上前去,伸手把外衣解下来披在李凝身上,斥道:“大晚上的,出来也不知道添件衣服,冷不冷?”
李凝摇摇头,说道:“都快入夏了,我不冷。”
李澈替她把衣裳系好,转过头瞥了一眼追命,语气仍然客气,说道:“崔捕头辛苦了,请去厢房歇息一晚吧。”
追命露出个笑容来,说道:“职责所在,不说辛苦,我就在厢房,大人有事叫我就是,若有宵小贼子敢来自投罗网,我这双耳朵可不是白长的。”
立刻就有李府的下仆过来引路,追命走出不远,忽然耳朵一动,听见那小美人用好奇的声音说道:“那个人看上去很厉害……”
追命只觉得半边耳朵都要为了这句话软掉了。
李澈倒不怎么在意,只道:“那是神侯府的四大名捕之一,名声在外,是还算厉害。”
李凝点点头,一时又想起白愁飞说的话来,犹豫了一下,拉了拉李澈的袖子。
李澈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笑了,问道:“怎么了?”
李凝小声地说道:“先别忙着吃饭,我想问你一些事情,你让他们都走。”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几个身影和跟着她的丫鬟。
李澈几乎没怎么犹豫,便道:“都退下。”
几个人面面相觑,当中有个相貌白皙英俊的青年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我等是护卫……”
李澈看了他一眼。
那人顿时不敢再说,不多时都退了个干净。
李凝用李澈的衣服下摆擦了擦走廊上的木栏,李澈也没说她,反倒是跟着她一起在栏杆上坐下。
李凝揪了揪走廊外的灌木枝叶,犹豫了一下,对李澈说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听说过一些事情,他们说你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李澈问道:“你相信我,还是相信他们?”
李凝啊了一声,连忙说道:“我当然相信你。”
李澈伸手摸了摸李凝的头发,语气很轻,但也十分认真地说道:“我也一样,天下人都可以误会我,唯有你不行。”
这话说得十分令人心酸。
李凝连眼泪都要下来了,不敢想李澈这么多年在这里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对她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却是李澈的十年。
但李凝不问,李澈还是要说,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起了当初来时遇到的种种困境,还有这些年来面对的各种人和事,他说得轻描淡写,李凝却一边听一边哭。
说到后来的抗金灭辽,李澈想了想,说道:“当时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主战,一派主和,主战是支持官家联金抗辽,主和是按兵不动,然而金是猛虎,辽是疲狼,宋国积弱,一旦出兵被金人看出实力,灭辽之后就要轮到宋国,满朝文武,就连主和派也至多只是提出这一点,要宋国不动。”
然而就算不动兵,金灭辽后,也要轮到宋的,到时死的就不止两万老弱残兵,屠的也不是几座城了。
一个是送死,一个是等死。
李凝只听到这里,就心疼地抱住了李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