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方向看去。
进入数年前还是防线核心地带的区域,三四十年间频频发作的战事让此地的官道两侧土里还残存着有迹可循的兵器遗骸,如今在上面又落了一层薄雪,却盖不住地下仿佛还浸润在土地中的暗色。
等行到往洛阳城去和往净念禅院去的分叉口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倒是已经厚了不少。
此时天色已晚,无论是上门挑衅还是上门问询都不那么合适,两人干脆在城外的旅店借住了一宿,等到第二日天明的时候才重新动身。
经过了一夜的飞雪沉积,这地面上俨然已是彻底的皓白一片。
戚寻听着大猫的爪子按在积雪上的声音,还觉得怪有意思的。
回头看去,雪上的一片虎爪印模模糊糊地从旅店的方向延伸过来,那个负责看顾马匹的店伙计好像还站在店门前,更是个有意思的场面。
即便戚寻给的钱多,也改变不了他非要确定他们这三人三骑是当真离开了,才好安心回去睡个回笼觉。
“你是真把他吓得不轻。”宋缺摇头失笑。
经过一夜的休整,他前两日行路见闻之中心中沉郁的情绪已经消散了不少,如今倒是更应该担心担心戚寻这个找上门去的行为,若是真要跟四大圣僧和净念禅院主持对上,他靠着这手在跟戚寻对战后有所体悟的刀法,到底拦得住几个人。
当然四大圣僧暂居净念禅院,却并不是都属同脉的。
譬如说嘉祥大师和荒山大师都是禅宗门下,帝心尊者出自华严宗,智慧大师则光看名号就知道,他和戚寻登门拜访过的智顗禅师乃是师兄弟的关系,是归于天台宗,或者说是天台法华宗门下的。
近日齐聚洛阳,实在只是因为这天下四大圣僧时常聚集在一处讲经论道而已。
听闻这几人,尤其是智慧大师成名于二十年前,纵然是与白道中的标杆人物宁道奇也不逞多让,宋缺在心中不免稍有不定。
然而看着戚寻浑然不觉这种压力,甚至还对着那迫不及待送他们远走的店伙计招了招手,饶有兴致地让她骑着的大猫在原地转了两圈,这才继续往前走——
这种闲适自在的状态又实在很难不让他觉得提起的心重新落了回去。
她甚至伸手捉住了一片风中摇曳的雪花,也或许被她扯住的是一缕从指尖流转而过的清风。
一夜落雪过后日光也已经从云层中探出了头,在他们此时前行的山道上留下了一片雪上金光的场景。
在她心神沉静,自得其乐的行路之中,她那种本就内敛到几不可觉的内功让她更有一种极具感染力的超脱。
然而宋缺下一刻听到她开口所说,却将眼下这空明澄净的气氛破坏了个干净,“你说我往净念禅院一行,他们会不会上来就喊我一句妖女?”
戚寻拢了拢狐裘,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能。
尤其是她这以虎为骑,控制着狄飞惊的样子,一看就很妖女做派。
但怎么说呢,对于这种此前没经历过的场面,戚寻还是很有一试的兴趣的。
“……”宋缺并不难从她的脸上读出这种跃跃欲试来,他好像本应该说两句辩驳了话,结果最后的应对也只是握紧了手中的乌刀,仿佛也是个随时备战的样子。
“咳,宋公子,你的手指可以松一点,我们也不是上来就砸人家的山门的。”宋缺握紧刀鞘的指尖收拢实在是太过明显了,让戚寻忍不住有此调侃。
当然净念禅院的山门也不是这么好砸的就是了。
地处四十年间接连换了四方势力把控的地方,净念禅院所在的城郊山岭,却因为这一片皓雪覆盖,更有一派超然世外的宁静。
从土丘之下看去的时候,只隐约见到山色葱茏覆雪之上,又露出了一层的七大主
殿之一的屋脊。等顺着山道往上行去的时候,便看到层层飞檐错落在视线的抬升中渐渐出现在他们面前。
净念禅院惊人的占地面积和有如小城的布局,在他们面前展开了一个边角。
两人此前都对此地略有耳闻,但当真看到在战火交集中依然保存完好的三色琉璃瓦,点缀着一层清冷的霜色,又在日光之下浮现出让人远望可见的宝光的时候,还是得说,净念禅院能在如今的佛教各宗里占据领袖位置,这名字也不是白叫的。
等到两人真正抵达门前的时候,才算是当真看清这一片连缀在一处的庙宇到底有多大的规模。
琉璃瓦三彩之中最为醒目的孔雀蓝,也随着他们上山的时间推移,在升高的日头映照而更显得夺目了几分,宋缺朝着戚寻看去的时候便看到她的眼中好像也铺了一层孔雀蓝的华光。
“八百零八级台阶。”她一边走到了山门跟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一边说道。
戚寻所说正是从山门外伸向方才他们迈步而上的山脚的位置拢共的阶梯数量,一共八百零八级。
宋缺问道:“你怎么还有闲心数这个?”
“这大概就是一点仪式感?”戚寻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大门,“一般来说更有仪式感的应该是净念禅院内的圣僧早知道了我们前来的消息,在我们抵达此地的时候便自发地将门打开,来显示一番己方未卜先知的本事。”
“你这好像是在为难列位大师。”宋缺都替那几位圣僧叫屈。
偏偏戚寻很有自己一套逻辑地说道:“你这就说错了,我还是很相信四大圣僧的佛法参悟本事的,若是门扇不开,倒也未必就是列位大师失察,也有可能是他们不欢迎我们这样的恶客,你说是不是?”
直接给自己扣上了个恶客名头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戚少宫主凝视门扇良久,忽然语出惊人,“那这样说来,我们其实是可以踹门的吧?”
“……”这倒也不必吧。
然而让宋缺意外的是,她这话音刚落,面前的净念禅院正门便在她的面前打开了。
在门后长身玉立的青年僧人露出光华内敛的面容,站在扫开了积雪的庭院中,对着她和宋缺行了个佛礼。
但大概是因为戚寻这套“开门就是欢迎,不主动开门她就可以因为对方拒之门外的做派而踹门”的逻辑,宋缺总觉得这位开门迎客的僧侣脸上的笑容都有那么点挂不住的意思。
再一比对这位真打算踹门的女施主的悠哉做派,到底谁才是这净念禅院的本土分子,好像还真不好说了。
宋缺有心打破这种怪异的氛围,便主动冲着这位僧人问道:“不知道大师如何称呼?”
青年口喧佛号,回道:“当不得这个大师之称呼,贫僧了尘,忝为嘉祥大师门徒。”
“两位请随贫僧来吧。”
他说完这话便当先转身领路,这朴素的僧袍穿在他的身上赫然也有种说不出的风流写意之态。
戚寻眼见这一幕,不动声色地再打量了对方一眼。
在净念禅院这种卧虎藏龙之地有此不比她差多少的武功造诣不奇怪,有如此卓然的气质也不奇怪,但想想对方是四大圣僧之一的门徒,还是了空住持的同辈就很奇怪了。
戚寻虽还没见到了空,但光看宋缺在此时所能表现出的战斗力便知道,如今的青年一辈中的顶尖战力大概在什么水平。
眼前这位的本事如此,起码在后来是不该籍籍无名的,还说不定能跟了空竞争上岗才对。
纵然他从样貌上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实际上以净念禅院的常规状态,他说不定已经年近四十了,也并不妨碍戚寻做出这样的判断。
这分明是足以和江湖上如天刀、阴后这些人一争高下的天赋!
第122章 问道宗师 04
而有此等天赋, 在风姿气度上也与寻常僧侣有别,又自言在四大圣僧之一的手底下进学,这些信息汇集在一处, 让人很难不在须臾之间想到一个人。
正是出自花间派,同时身兼补天阁阁主之位的石之轩。
在他原本的发展历程中,为图谋他所创的不死印法的完整, 他试图将佛门功法和魔门极端的法诀合二为一,一度化名拜师在了四大圣僧的门下,在被几人发觉他的真实身份后,曾被四人联手追杀,靠着不死印法和幻魔真身遁逃成功。
在正是在这一段后, 石之轩的邪王之名才越发出名, 随后便是散人宁道奇与石之轩的两次交手都以两败俱伤告终,白道慈航静斋碧秀心出山,与石之轩相恋。
姑且不提这一段以身饲魔, 也不提石之轩前有拜师嘉祥禅师后有化身为无漏寺大德圣僧, 考虑到易容大约不那么方便让他把头发藏起来,他是不是应该从头到尾都是个秃瓢,他这拜师在此地的时间点也的确是对得上的。
可惜戚寻进入过的天刀霸刀普通副本里, 并没有石之轩的出席。石之轩也并没有个红名提示明晃晃地揭示出他的身份。
这就让她不得不担心一下误伤的情况了。
这毕竟是与大唐双龙传的主线相距接近四十年的时间点, 其中更有北周为杨坚取而代之,隋军南下灭陈统一中原这样的朝代变迁。
谁也无法保证在这样的时代洪流面前, 假若真有这样一个天资绝高的佛门高手, 又倘若他真想不开跑去站队还恰好站错了, 他是不是应当活不到正剧开始的时候。
戚寻虽然不介意在净念禅院搞事, 或者说她打从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
但若是别人说起来这件事, 是她不讲道理上来先找茬, 那就让人很不痛快了。
还是得确认确认身份……
巧得很,她还真有这个确认身份的法子。
自称为了尘的僧人领着戚寻宋缺和狄飞惊进入寺院的前场,过第二重山门后便见日光中一尊尊金铜铸造的罗汉塑像。
这些塑像神情有若真人,却稍比真人更多一种金刚怒目的威慑之气。
靠近这一侧广场入口石阶的罗汉有些做出垂目参禅之态,有些瞪眼而视,却都好像在静静凝望着从这个方向走来的人,四周大殿的三色琉璃瓦宝光也铺开了一层幽蓝的光影在铜像之上,更让此地多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场。
五百罗汉铜像所簇拥着的白石广场之上,立着一尊比周围的罗汉身量高出许多的文殊菩萨铜像,这骑在金毛狮子上的文殊菩萨仿佛静坐在这一众铜像罗汉之上,因为周遭的积雪和潋滟琉璃瓦的清光越发像是神佛降世。
正在此时,了尘忽然听到身后那位姑娘开了口,却不是跟他这位净念禅院派出来的领路人,而是与身边的宋缺说的。
“净念禅院果然名不虚传。我们昨日过洛阳城旧时战场还在说,此地前四十年间交战频频,昔年汉都零落至此,实在让人心生不忍,倒是这净念禅院还维持着气派景象,说不定如你所说的侯景、高澄和如今的北周势力交替之时还能充作庇护民众之处。”
他转过身去便看到戚寻在白石阶梯前驻足,在欣赏了一番周遭的罗汉形容各异后,又将目光落在了文殊菩萨铜像的供奉佛龛旁彩塑金饰的三世佛塑像上。
这大概不是他的错觉,在听到“庇护民众”四字的时候,他分明没从戚寻的语气中听出什么对这罗汉金身的尊崇和参拜来,反倒更像是在内涵。
这位他此前都并未在江湖上听过名号的姑娘,就仿佛是横空出世的一般,却跟初出江湖的宋阀少主宋缺一并前来,成了个就算是净念禅院也不能随便拒之门外的来客组合。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此时试探性的
打量,将视线从那的确不合一般寺院惯例的彩塑上挪到了他的脸上,甚至还回了个微笑。
倒是宋缺在听到戚寻如此说的时候,微微蹙了蹙眉头。
面前这尊三丈高的文殊菩萨像,并不是简单就能塑成的,即便是富庶如建康扬州这样的地方,更因为北朝灭佛之举,南渡了相当一部分的佛法精深之人,在南陈都城周遭建起的一众佛寺中,也并没有这样规模的罗汉群和金铜塑像,哪怕是戚寻登门拜访、入驻了智顗禅师的瓦官寺也不例外。
若是他并未见到这一路来的离乱,在见到眼前的宝刹佛像生光的场面的时候,他或许还会觉得净念禅院倒是无愧于其由天僧开创的背景,实乃是白道支柱势力之一,现在却——
“相比魔门化身悍匪势力横行劫财,以斩俗缘为由动辄灭门,所谓极端的自在实际上却是诸多为恶之人披着层遮羞布,纵然是名声尚可的霸刀岳山也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之辈(*),净念禅院倒当真是这乱世之光了,无怪乎会有此等多的信仰香火。”戚寻又说道,“人总是要给自己寻个信仰,才好在食不果腹的时候靠着精神富足活下来。”
“怎么了尘师傅觉得我说的不对吗?净念禅院与慈航静斋稳坐白道魁首,的确是有其必然性的。若非如此,我又何必来此一行。”
“……”了尘的笑容比方才开门的时候还挂不住。
他越听越觉得,别看戚寻这一番话骂魔门骂得更狠一点,但“乱世之光”这种说法,依然很难不让人觉得她在阴阳怪气,偏偏对方生了一张灵秀出尘的面容,此时运转出一点端倪的禅宗正统武学神照经,让她含着一层水色的面容上也仿佛有一层清透的灵光,又让人觉得她大概不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才对。
宋缺倒是没有了尘这种哪个身份好像都挨了骂的感觉,站在他这个宋阀少主的立场,戚寻所说的话跟他眼前所见的场面的确是很吻合的。
净念禅宗能立足洛阳,让人在敬佩对方本事的同时,也不免有一种在看到这山城一样铺开的庙宇的时候,心中生发出的微妙不快。
但比起当真打着自由的名号为恶的魔门,如禅院这种又算不上恶了。
顶多就是让人不免少了几分尊重而已。
宋缺想到这里回道:“或许等到有人一统南北之后,便会对其做出约束的。”
只是不知道这乱世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而已。
“那在此之前呢?”戚寻示意了尘不必在意他们的谈话,继续带路就是,又顺口问道:“宋公子也是用刀之人,若你见到岳山之流,是否该当出手才是?若是见到邪王天君这些个魔门中的中流砥柱人物,是否也该当尽一份力才是?”
“这是自然。”宋缺完全没意识到戚寻话中所指,直接应了下来。
这与他出来见识见识江湖上风云人物的目标甚至还没有任何的冲突之处,宋缺又怎么会觉得对上魔门中恶名在外之人,会是什么不敢应诺之事。
放在净念禅院的地盘上,对邪王天君霸刀的宣战,甚至还有某种政治正确。
他虽然听得出戚寻对净念禅宗没太多尊敬之意,但当她更多还是将矛头指向魔门的时候,宋缺也是不免要觉得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