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麒麟
夜色沉寂。
他等了很久, 等到游溪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见她笑得灿烂,他不由微怔。
游溪抱住他的手臂,“我不走。”
荆饮月神色复杂, “你不是……”
因为中毒才对我产生依赖吗?
游溪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其实, 我是蛇族圣女, 我不会中毒的。”
荆饮月愣住了。
这才想到她的身份,虽然脉象上看她确实中了毒,其实根本没受影响?
所以, 她是……因为喜欢他,才留下的?
荆饮月心中涌上淡淡惊喜,从满心绝望到充满喜悦, 原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只是, 他低头看着手中剑, 失去引以为傲的剑艺,他该如何自处?难道只能一辈子躲在这里,对外面发生的事不闻不问吗?
思索间, 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了他手上,他的右手虎口处有两道明显的崩裂伤, 因为无数次试图拔剑, 手上的伤刚结痂又裂开, 反反复复, 就没好过。
“疼么?”她问。
他摇了摇头。
年少时专心磨炼剑艺,受伤是家常便饭,比起受伤让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失去剑心,几十年的努力化为泡影……
“为什么动了心, 就无法拔剑呢?”游溪问。
他低头看游溪,她的眼眸清澈,充满了纯然的好奇和不解。
“因为大道无情,剑者也需无情,才能合于大道,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他解释道,“一旦动了情,出剑时会犹豫迟疑,错失绝佳的出手时机,也就失去了剑之锋锐。”
“为什么大道无情?”她又问。
“因为……”他想了想措辞,“道之下,花开花落,日月运行有其规则,道无偏私,一旦有了私心,万物失序,天下就会错乱。”
“可是,我觉得‘道’分明有情呀。”游溪指着不远处一簇野花,认真对他说,“你看,这朵花,如果大道无情,又怎么会呵护它,让它从一颗种子慢慢长大,开出漂亮的花来呢?”
“天有风雨,也有朝阳,道是有情也无情,不是非要无情,才能拥有一颗剑心呀。”
夜风轻拂,露珠摇落。
荆饮月心中厚重的迷雾,被她两句话轻轻拨开,那颗沉寂的剑心中,一颗种子悄然萌芽。
他手上微微用力,膝上长剑嗡然震颤,冰雪剑锋出鞘三寸。
……
两人在崖底住了几天,太息羽受不了了,说两人干扰了他制作机关,直接赶人离开。
准备走的这天,太息羽和香雪吵了一架,两人不得不停下来劝解。
游溪昨夜刚哄完了荆饮月,今天又要调解他们两的矛盾,觉得自己好辛苦,因为没睡好,连打了两个哈欠。
香雪大夫臭着一张脸,冷眼看她:“你怎么还没走?”
游溪迈进门的腿又缩了回去,立刻开溜,这种低气压的时刻,她最害怕了,巴不得不来呢。
“回来。”
“大夫还有事?”
“坐。”香雪君睨她一眼,“不是要哄我吗?你可以开始了。”
游溪目瞪口呆,还能这样?
但香雪君气场强硬,让她有种不得不哄的感觉。
她只好战兢兢组织措辞,“那个,您为什么要和太息前辈吵架呢?”
香雪君道:“我准备离开谷底,去外面看看。”
游溪愣了一下:“为什么?”
她才在谷底住了几天,也能感觉到她和太息羽关系非同一般,说是相依为命也不为过,为什么突然要离开?
“为什么?自然是看他看厌了,这么多年对着这张脸,叫人厌烦。”香雪君道,“天下之大,不知还有多少美男等着我,最好是那种懂事又听话的,任我招招手就来,挥手就去。”
“那是狗吧?”游溪道。
香雪君瞪了她一眼。
游溪吓得缩了缩脖子,表示自己不敢乱说话了。
“反正我看到他就烦,成天对着他的破机关,脾气古怪,又不讨人喜欢。”
“可前辈最宝贵的一座雕像,不是您吗?”
游溪见过太息羽细心呵护一座雕像,那座雕像就是香雪君的脸,他每天都会细心擦拭,那动作分明透着爱意。
“那说明他喜欢的是木雕,又不是我。”香雪君翻了个白眼。
“他也不会这样对别的木雕呀。”
“那又怎么样?”她道,“他对着一座木雕深情款款,对着我本人反而态度冷淡,你说他是不是心理扭曲?”
这么一说,游溪可太有感触了,她竟微妙能懂太息羽的心理。
“有没有可能是您对他也很冷淡,导致他不敢太过亲近您,因为怕惹您厌烦,所以只好去亲近一座木雕呢?”
香雪君愣住了。
“如果大夫您离开了谷底,一年、两年,他也许愿意等,过了十年,您还没找到合心意的那个人,他还会等吗?”
“要是他心灰意冷,您以后再也见不到他,您会觉得遗憾失落吗?”
……
皇城,宫廷内。
乌九明得知荆饮月和游溪跳崖的消息,怒气冲冲来芳贵妃宫中问罪。
容颜正盛的芳贵妃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臣妾只是想为陛下分忧,想将那祭品抓回来,没想到她会跳崖……”
乌九明冷眼看着她。
眼前人分明是自己最宠爱的妃子,近来却越来越让他觉得,她好像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做事好像是受着什么无形力量支配,对他倾诉爱意都如同例行公事。
从她身上,他感觉不到半点生命力。
相反,他这几日,总是频频想起只见过几面的少女,她是那样鲜活,富有生气,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
他想将这朵花攥紧在自己手中,所以,在见到游溪的第一面,他就给她下了毒,让她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毒药。
可还没来得及等药效发挥,她就被人给救走了。
乌九明只道等她毒发,就会乖乖回来找自己,却等来了她被逼得跳下悬崖的消息,怎么能不勃然大怒?
他一把揪住地上贵妃的衣领,强迫她看着自己,“既然你弄丢了孤的祭品,就由你来代替,祭典照常举行!”
三日后,祭天大典。
三百名古蛇族人被锁链牵在一起,驱赶进阵中,他们沉默不语,得知圣女出逃的消息,甚至有人脸上带着笑容。
只要圣女还活着,蛇族就还有希望。
帝王冷眼看着这一幕,祭司上前请示,他道:“仪式开始。”
乌云笼罩着天空,祭司念动咒语,开启古老的仪式。
阵眼处,要献祭的本来是蛇族圣女,那位圣女拥有着纯澈的灵魂,是作为阵眼的绝佳人选,可现在换成了贵妃,效果大打折扣。
祭司额头冒出了一阵细汗,咒语念得十分艰涩,几乎每念一句,都要停下来休息片刻。
不知何时,天边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下。
乌九明站在廊下,注视着这一场祭祀。
渐渐地,人群传来一阵骚动。
先是有人不断抓自己的脸,还有人挠起了手臂和手背,接着有人惊恐大喊,“我的手、我的手烂了!”
“我的脸,啊啊——”
祭司睁开眼睛,看到守阵的禁军乱成了一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苍老的手掌,一颗颗血洞鲜明可见。
“毒,这雨有毒!”祭司惊呼出声。
众人闻言,慌忙找地方躲雨,也有人趁机逃跑,而蛇族人不仅毫发无损,还对着长空不停跪拜:“神迹,这是神迹啊!”
整个祭典乱成一团。
乌九明脸色漆黑,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剑,斩断面前一根石柱:“都给孤站住!”
混乱止息了一瞬,又被更大的混乱替代。
“不好了,有人闯宫!”
“是那个剑客,他又来了!”
“快、快跑啊!!”
细雨霏霏中,荆饮月突围而来,他身边穿着翡翠绿长裙的少女,隔着人群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竟透着莫名的怜悯,让乌九明心中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她在看不起自己?
凭什么?
他身为人皇,天下至尊者,一个偏远部落来的女子,凭什么看不起自己?!
游溪身边,三颗灵珠飞旋着,控制着天上的毒雨降下,又不伤及自己的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