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入深渊的生灵,注定与其同化。
但溯宁不甘心。
有无数张脸自眼前闪过,让她在沉沦中保有最后一点清明。
她要回去。
在那位神族帝君面前,问他为什么,凭什么——
“帝君为何要这么做?!”在短暂失语后,玄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犹自不愿相信。
帝君为何要出手抹杀自己唯一的继承者!
深渊数千载,溯宁也一直不曾想清楚昊天太爻何以有此举,直到在镇魔塔中窥见旧事,真相终于显露眼前。
原来高高在上的神族帝君,也会畏惧。
畏惧权柄更迭,地位不复,为此不惜抹杀自己唯一的儿子,只为那则不知会否应验的预言。
昊天太爻令鸿苍前往苍离天应劫,原就是想让他死在这场大劫下!
可鸿苍没有死,瀛州门下七千神族身化天柱,为他求得补全裂隙的时机,逼得昊天太爻不得不亲自动手。
全盛之下,力量耗尽的鸿苍又怎么可能与之抗衡。
苍穹殿所属,追随鸿苍的仙神,虞渊征发的人族,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
对于至高无上的神族帝君而言,又何须在意。
这场父杀子的权斗中,包括溯宁在内的三万余生灵,只是堪与神族帝子陪葬的蝼蚁罢了。
玄度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数千年后,鸿苍残魂未散,在苍穹殿旧属煞费苦心下得以复生,陨落在章尾的其他生灵却注定永远消弭在天地间。
许多人甚至连名姓都没能留下。
弱者理当戮于强者之手,连半声悲号都未能发出,在事关神族权柄的争夺中,他们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注脚。
可是溯宁活了下来。
她踏过深渊翻涌的恶念,重归于世。
也是在回到八荒之时,她便知,昊天太爻已经化道。
澜沧海裂隙之下,她抬指,封去了自己所有记忆。
从这一刻开始,谋局已经落子。
鸣微心头升起莫可名状的恐惧,他忽地意识到,溯宁既然将背后真相不作隐瞒地告诉了他们,那便意味着,她已经决意让六界都知道这件事。
“阿宁,你想做什么?!”
深渊的阴影下,溯宁站起身,神情平静得过分,她指尖微挑,自苍穹殿传来的令符落在手中。
“神族帝子复生,如此盛事,本尊岂有缺席之理。”
她的声音回荡在空荡大殿中,显出彻骨冷意。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如今已是瀛州掌尊,……
听了溯宁这句话,鸣微不由方寸大乱,他上前一步:“阿宁,不要——”
溯宁若要将以父杀子的隐秘揭破,何异于公然与昊天氏帝君为敌。
昊天本就凌驾于诸神之上,昊天氏帝君如今化道鸿蒙,纵溯宁也化道,也注定难以与其抗衡。
他下意识向溯宁摇头,眼中现出祈求之色。就算他知道,她决心要做的事不会为他一句话动摇,鸣微还是开了口。
他只希望她活着。
他不想再失去她一次。
微尘浮动,深渊的阴影下,玄度语声艰涩:“阿宁,非要如此?”
就算她将真相揭破又能如何?昊天之下,该由谁来审判神族帝君——
就算她也化道,也杀不了帝君!
那真相如何,又有什么意义?玄度看着溯宁,眼底隐现悲切。
为昊天太爻所戮的三万余生灵中,何尝没有他的好友与同族,但即便真相为天下所知,他们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玄度咽下悲戚,轻声道:“你如今已是瀛州掌尊,化道鸿蒙,当是足矣。”
她化道鸿蒙,得帝君亲封为瀛州掌尊,在神族有尊崇地位,为天下生灵敬仰,何必还要以自己性命作无谓牺牲。
“不够。”溯宁对上他的目光,眼中像是燃起了滔天野火。
章尾之中,在雷霆下湮灭的三万余天众,历经大劫幸存,却死在了黎明前。
倘若如此已经足矣——
“他们的生死,”溯宁微抬起头,面上现凉薄笑意,“我们的生死——”
“算什么?”
玄度在她眼中看不见分毫动摇。
他说不出话来。
这或许就是她与他,与他们最大的不同。
“师兄,苍穹殿将有变乱,你当留于瀛州坐镇。”
溯宁抬步自他身旁走过,无形道则交汇,将玄度囚困于原地,难以再有动作。
鸣微也只能眼看着她行过身侧,体内力量像是被冻结,任他心中如何焦灼,也无法挣脱加诸于身的桎梏。
“阿宁——”
溯宁没有回头。
在将分别之际,鸣微终于将心中问题问出了口,若是此时不问,他不知往后还会不会有机会。
“你已经将所有的事都记起来了?”他哑声道,“当年,我没有去——”
苍离天大劫中,溯宁曾向他求援,以她性情,若非是真到危急之际,绝不会有此传信。
但鸣微终究没有去。
无论他有如何理由,如何苦衷,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对不起。”
他欠她一个道歉,迟了三千余载,如今终于说出了口。
“你没做错什么。”溯宁停下脚步,冷声回道。“或者说,你做得,再正确不过。”
他只是做了身为凤族君王应该做的事而已。
何况如果他前来苍离天,最终也不过落得埋骨章尾的下场。是以他当初决定,实在再正确不过。
听到溯宁这句话,鸣微无声地笑了起来,神情却显出凄凉。
那她呢?
“阿宁,你失望过么?”
对他,对他没有来。
溯宁抬眸,两息后,语气平静地回道:“我不记得了。”
时间过了太久,她已经记不清当时是如何心情。
不过,她曾经确实以为,他一定会来。
溯宁踏出殿门,天光洒落,她抬手,掌心现出掌尊令符。
一点灵光亮起,自昆吾墟所得的建木灵种生机流转,溯宁覆手,将灵光种入令符。
瀛州掌尊令上光辉闪动,随着溯宁指尖微屈,没入地下,再不见行迹。
谋局将成,至于胜负如何,尚且未有定论。
她的身形消失在原地。
琼华天,苍穹殿。
鸿苍负手站在殿中,抬目望向前方已黯淡的青铜古树,神情显出深沉怅惘。
三千余载已过,他在身死后又得重临九天,天命无常,竟至于此。苍穹殿旧属为他竭尽心力,却不知他们所为,只是无谓。
三千年前,要他死的是父君,三千年后,他纵得复生,生死也只在父君一念之间。他们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不过枉费。
鸿苍至今不知,自己的父亲何以会向章尾降下雷霆。但诸天之事,本就都由父君独断,他身为臣,身为子,都没有违逆之理,只能领受。
何况,鸿苍苦笑一声,如今父君化道鸿蒙,便更不容违逆。
苍穹殿中来往的神族却不知他心中所想,正为盛宴奔忙,神情多显喜色。
神族帝子复生,六界得讯前来,衰落日久的苍穹殿又隐见往日恢宏气象,效命于苍穹殿的仙神当然也能因此得益。
便是对鸿苍所知甚深的仙神,也没有太过注意他复生后的异样。时移世易,经历过生死,他性情与从前不尽相同,也并非不可理解之事。
“殿下,六界各族、诸天仙神俱已齐至,还请着冠。”
神族女子奉衮冕上前,屈身行礼,温声提醒道。
鸿苍玄衣加身,袍袖上绣有日月章纹,形容更显威严。玉旒垂下,他的神情未免为之模糊。
诸天殿至今未有旨意传来,父君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于他?
无论如何结局,鸿苍都愿领受,只是——
他在心中长叹,不要再因他牵连无辜者。
鸿苍神情萧索。
他踏出内殿,在他现身时,殿前或高或低的议论声为之一止。
鸿苍身为神族帝子,他重归苍穹殿,六界各族得信,无有不前来道贺之理。
此时苍穹殿中各族大能齐聚,无论何等身份修为,俱都垂手以待,执臣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