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骤然要离开待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心中难免有所留恋。
棠若并非崇阿氏附庸,只是借居青要山,如今要离开,也不必特意问过崇阿氏的意思。她得崇阿氏庇护不错,但这些年来,景岷请她出手治伤诊病,棠若也不曾拒绝过,也就不曾亏欠。
她将当日景岷所佩玉玦留在药庐,以竹简留下寥寥数语,谢过他从前照拂,以作告别。
没想到离开时,会正好遇上景岷向药庐来。
他自认欠棠若一个道歉。
这世上有所求,便总需为此付出代价,即便是高居九天的仙神也不能例外。
注意到云中身影,景岷落在青要山巅,回首望去,正与棠若向这个方向投来的目光相对。
她眼中无悲无喜,情花开尽,她对他的执着与妄念也就如同烟云一般消散。在高空猎猎风声中,棠若抬手向景岷一礼,神情温和。
景岷心下清楚,于她而言,如今离开青要山才是更好的选择。留在这里,只会被无尽流言淹没,崇阿氏族中也不会乐见于此。
于是他隔空向棠若回以一礼,山间云雾缭绕,看不清他神情如何。
眼见这一幕,鸣微心下微觉怅然,景岷行事受身份掣肘,而他何尝不是。身为凤君,他行事之前必须为凤族与天下羽族考虑,所以当日收到来自苍离天的求援后,他终究没有……
出了崇阿氏,栖梧州在九天以西,而溯宁则打算先往同在琼华天的勾陈氏一行,与鸣微的方向便有诸多不同。
到了分别之时,他似有许多话想对溯宁说,只是对上她的目光,这些话就变得难以诉诸于口。
溯宁不知有没有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或许是看出了,却终究没有当面戳破。
鸣微将传信的青鸟留给溯宁。
青鸟是羽族信使,对六界情形颇为了解,如今溯宁记忆不全,有青鸟在旁,或许对她能有些帮助。
虽然溯宁身边带着穷奇,但这只混吃混喝的凶兽对许多事都是一问三不知,连去勾陈氏的方向都分辨不清,实在不怎么指望得上。
溯宁觉得他这番担忧很有道理,也就没有拒绝青鸟随行。
将要分别之际,棠若思虑再三,还是选择暗中向溯宁传音:“神上,不知您可还记得当年重伤之事?”
她所说的,是在苍离天大劫前,溯宁遇魔族设伏重伤之事。她伤得极重,还是被送回瀛州,得逐楹亲自出手,情况才不至恶化。
棠若当时境界低微,还跟在逐楹身边侍药,也是因此,她对溯宁伤势有所了解。
重伤溯宁的,不止是魔族,还有神族。
如今九天之上,也未必所有神族都乐见神上重临九天。
“此去勾陈氏,还望神上诸事小心。”思及溯宁如今记忆不全,棠若才特意开口提醒,因其中涉及神族隐秘,她便避过了鸣微和青鸟。
“我知道了。”溯宁向棠若颔首,神情并未因为她的话生出什么波澜,噙着意味不甚分明的笑意。
琼华天,方仪氏中。
水榭之上,方仪玄度临水抚琴,他着鹤氅,气度高华,姿仪非寻常神族能及。池中游鱼驻停,鸟雀落于枝上,只闻得琴音自他指尖流泻,即便不通音律,也能感知其中浩瀚气象。
“叔祖父!”
随着这声高呼,鸟雀惊飞,游鱼也避之不及地躲了开,方仪辙自池中凸出水面的山石跳过,正向水榭而来。
见是他,玄度笑意未变,不过手中停下动作,收起了桌案上的琴。
方仪辙站上了水榭,已是累得满头大汗,口中向玄度道:“叔祖父,你何必在洞府设这么多禁制,又有谁敢擅闯我方仪氏神君的洞府不成?”
对他这个问题,玄度只是但笑不语,若非如此,若非设下诸多禁制,他这洞府早就被族中这些精力旺盛的小辈折腾得不成样子了。
他自旁斟了盏灵茶递给方仪辙,示意他歇口气:“此行出游,可有何收获?”
方仪辙出行名义上是为玄度传信,但以玄度对他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只老实替自己传信。
方仪辙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听他这么问,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一言难尽。就算已经回到了方仪氏中,他对溯宁的压迫感还是记忆犹新。
不过在听完方仪辙诉苦后,玄度却并未勃然大怒,要将折损了方仪氏颜面的半神如何,反而向他道:“丹溪河山图为青丘有苏氏所有,你倚仗身份强夺,本就有错在先。”
这顿打挨得不冤。
“六界不是向来如此?”对于玄度所言,方仪辙未免生出些不服气来,“谁的实力强,谁便说了算,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妖族难道还会在意脚下蝼蚁的生死?”
寻常妖族,在神族面前与蝼蚁又有何异。
他这番话听起来竟也没什么错,或许九天神族,多是作此想。
玄度看了方仪辙一眼,也不与他争论,只道:“这样说来,那半神实力更强过你,那丹溪河山图的归属,便理当她说了算。你的生死,也该她说了算,她不曾杀你,已是好事。”
同样的说法,落在自己头上,似乎就不那么能接受了。方仪辙一时该如何驳斥,讷讷说不出话来。
“我等神族力量天授,或许仙妖之于神族确如蝼蚁,但若以践踏蝼蚁为乐,未免太可悲了些。”
他的语气并不算严厉,方仪辙却听得一凛,起身老实向他认错,保证以后不会再如此。
得玄度示意,方仪辙才又坐了下去,不过想起溯宁,他还是觉得不解:“她只是个半神,怎么会这么强?”
他并不怀疑她的话有假,她当真有斩去自己法相的实力。
因为他这话,玄度不由想起了些从前旧事,轻声叹道:“我从前也见过个很厉害的半神。”
“有多厉害?”方仪辙忍不住问,连叔祖父都觉得厉害的半神,该有如何实力?
“我与她比试数次,初时还各有胜负,后来便再难得胜。”
方仪辙瞪大了眼,这怎么可能?!
叔祖父可是上神!
“三千多年前,我尚且还未入上神境。”玄度望向清风徐来的湖面,若是她不曾战死,或许会成为天下第一位晋位上神境的半神。
“这半神是谁啊?”方仪辙不免觉得奇怪,若是叔祖父口中的半神真这样厉害,那他怎么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昔日苍穹殿麾下,明光君,溯宁。”玄度话中似多了几分叹息。
苍穹殿……
“那她岂不是已经……”方仪辙看着玄度,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玄度像是为他的话陷入了回忆,神情难掩寥落之色。
玄度也曾为瀛州弟子,只是苍离天大劫下,瀛州师友尽皆赴难,至交故旧都湮灭为尘灰。
说话间,有灵族侍女匆匆自水榭而来,快步近前,向玄度半跪下身,口中道:“主君,自赤泽竹海传来急信,传言战死于章尾的明光君前日现身琅嬛宝会!”
听了这句话,玄度失了惯常有的冷静,他蓦地站起身,宽大袍袖带翻了桌案上的茶盏。
茶水浸湿了袍袖,他却顾不得许多,隔空抬手,取过侍女手中玉简,神识扫过,心中震惊久久不能平复,诸般情绪更是难以用言语说得分明。
阿宁她原来,还活着么……
方仪辙也忍不住凑上前,原来之前斩去昌黎妙音法相的半神,就是这明光君啊。昌黎氏在琅嬛宝会上向她发难,反而又被废了……
等等——
半神,斩去法相……不会这么巧吧?!方仪辙意识到什么,如遭雷击。
溯宁尚且不知自己给方仪辙造成了何等大的阴影,她如今已经身在琼华天云犀泽中。
云犀泽为勾陈术洞府所在,依照青鸟所得消息,在取明光氏所辖七山十二泽后,他已回到云犀泽中。
自云中向下望去,只见巨大宫阙浮在湖泽之上,湖面清澈如明镜,映出宫阙倒影。
宫阙周围数百里都为出自天玑氏的阵法所笼罩,阵法内外还可见诸多灵族身骑云角犀巡防,守备森严,任是谁都不可轻易出入。
溯宁乘穷奇而行,青鸟振翅跟随在旁,眼见云犀泽已经近在眼前,她主动开口道:“神上可要我前去通传?”
青鸟以为,溯宁既然来了云犀泽,想来已经告知勾陈氏谒访之事。
听她这样说,溯宁挑了挑眉,自己似乎忘了告诉她,此行前来勾陈氏究竟是要做什么了。
不过如今让她知道,应该也不算晚。
“何须通传,”她徐徐开口道,“本君又不是来做客的。”
话中分明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溯宁还要往血海一行,如今也就没什么多余的时间与勾陈术先礼后兵。
青鸟眼中闪过迷茫之色,那要做什么?
穷奇扇动翅翼自云中降下,勾陈氏麾下灵族有所察觉,此时都向这个方向聚集而来,为首者乘云角犀腾云而起,口中高喝道:“前方为勾陈氏神君洞府,来者止步!”
下方阵纹灵光明灭,在空中形成无形障壁,便以神魔之力,都不能轻易打破。
看着在前方列阵的灵族,穷奇叫了声,语气中有问询之意。就算是穷奇这等好斗的凶兽,轻易也不敢强闯勾陈氏所辖之地。
溯宁语气平静道:“向前便是。”
得了她这句话,穷奇不再有什么顾忌,如同撒欢一样自云中猛冲而出,口中发出一声低沉咆哮。凶兽的气势肆无忌惮地向四周溢散,令无数灵族都为之心神震颤,久久不能平复。
穷奇的身形扑下,也是在这一刻,伞面破空之声响起,逝川飞旋而来,撞上阵法形成的障壁。
数声脆响传来后,障壁轰然破碎,散做漫天灵光,在溯宁的力量下,重重叠加的大阵接连破碎。
青鸟悬停在空中,见此情景,张大了嘴,怎么也回不过神来,这,这是要做什么?!此处可是勾陈氏治下!
比她更为惊异的无疑是众多附庸于勾陈氏的灵族,察觉阵法破碎,不禁有些乱了阵脚,她竟然如此轻易就破了云犀泽上的防护禁制?!
破碎的灵光中,溯宁乘穷奇越过云犀泽上空所设禁制,骨伞自身周飞旋,袖袂翻卷,如天外而来。
第八十三章 神族中,似乎都唤我,明光……
穷奇翅翼自空中划过,有如利刃破风,发出尖锐啸鸣。效命于勾陈氏的灵族得为首者号令,乘云角犀向他的方向聚来,列阵相对。
云角犀以防御见长,不过在穷奇这等凶兽面前,终究还是难以相抗。穷奇翅翼卷起狂风,携不可挡之势而来,与灵族结阵形成的无形气浪相撞。
云犀泽中因碰撞溅射开的力量掀起重重浪潮,灵族刚成形的阵势立时又乱了,有数头云角犀四足云雾被打散,带着灵族落入湖泽之中。
身为上古凶兽,穷奇又如何是寻常灵族能与之匹敌的。勾陈氏灵族此前不曾有过与穷奇这等凶兽交手的经历,只在传言中听闻其凶戾,直到此时此地,才真正体会到上古凶兽的可怕,心下已生十足畏怯,难以再做出像样的抵抗。
青鸟振翅盘旋在云犀泽外,并不敢轻易落下。她只是凤族的信使,修为有限,如此境界的交锋实在不是她这等小妖有资格参与的。
不过就算见勾陈氏灵族溃不成军,青鸟心中仍忧虑不止,如今九天神族中,勾陈氏的势力当属第一等,这位溯宁神上如此行事,当真不会有问题么……
就在她暗自担心之际,有三五神族自浮在云犀泽上的宫阙中现身,见此情形,厉声喝道:“此处为勾陈氏云犀泽,谁敢擅闯?!”
话音才刚落下,已经有勾陈氏神族掌心翻覆,一方印章从天而降,有如巍巍山岳径直砸向溯宁。
逝川回旋,遮蔽在溯宁上方,伞面转过游龙清影,灵光明灭间,任山岳何等巍峨,都难以再向下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