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千年前,我至苍天之南,见万象昭明,行云如渊,故以此名。”山崖上,南明行渊取下面甲,举起酒坛向溯宁一敬,“血海魔族南明行渊,敬明光君。”
他一向不喜欢神族,但她却不在其中。
经北燕诸事,南明行渊得以在溯宁身上摒去对神族的偏见。
溯宁闻言,看了南明行渊一眼,终究没有拒绝,举起酒坛与他相撞。
魔族的酒向来暴烈,入喉后便立时化作灼烫火焰,肺腑也像是为之点燃。若是境界稍低,便难以承受酒中暴烈的力量。
穷奇趴在溯宁身旁,南明行渊随手用山石凿出的石鉴中蓄满酒液,他像大猫喝水一样将头埋了进去,完全没注意一神一魔正在说什么。
不过溯宁同南明行渊其实也没说什么,只是谈及过往数千年间所见六界风物,从低等魔物到如今,他实在走过许多地方。
溯宁偶或问上一句,夕阳的余晖攀上裙袂,又寸寸落了下去,她的侧脸映在灿烂云霞中,被镀上一重霞光。
及至月上竹海,饮尽最后一坛酒,南明行渊站起身,向溯宁躬身一礼,动作间似有几分醉意。
静默的夜色中,他的身形就这样向后倒去,就这样自山崖上沉入翻滚的云雾。
溯宁低下头,对上南明行渊含了笑意的双目:“他日有魔族以孤名姓登门,还请明光君出手相助。”
月光下,玄衣被山风吹得鼓振。
溯宁垂眸望去,南明行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云雾中。
山势奇崛,林木苍苍,山中有奇花异草,牵藤引蔓,垂石穿隙。草庐远在山林深处,显得异常幽静,门扉外的山石被随手写下药庐二字,笔走龙蛇,有酣畅淋漓之感。
崇阿氏灵族侍从在前引路,及至嗅到药庐中传出的隐隐清苦药香,枢阳山主苍白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些微喜色。
此间主人尤善医术,连许多神族也要向她求医,在九天声名斐然。不过她的性情尤为古怪,也只有通过崇阿氏,才能得见她一面。
枢阳山主此行前来,当然是为求医。
溯宁那一剑留下的剑意,至今仍残存于他体内,凭枢阳山主自己根本无法化解。体内血肉撕裂又不断修复,如何痛苦可想而知,但即便是神族,也没有把握能将他体内剑意引出。
枢阳山主多番辗转,耗尽人情,方才求上了崇阿氏的门,得以请这药庐中的棠若仙君出手。
带他前来的灵族侍从上前叩门,等了半刻,才终于有个及他腰高的小药童开了门。
她梳着双丫髻,眉心一点红痕,看上去稚气可爱,说话的口气却不怎么耐烦:“来干什么的?”
灵族侍从像是早已经习惯了她的态度,只道:“奉景岷神上命,请棠若仙君为这位求医的仙君诊治。”
大约是因为他口中提起的景岷神上,小药童虽然满脸都写着不高兴,还是让开了身,只是忍不住嘟囔着抱怨道:“又来使唤姐姐了……”
日光漏入,青蓝藤蔓自窗棂攀援而上,走进药庐,只见女子正跪坐在桌案前,以药碾研磨草药。
有陌生气息靠近,她抬起头,露出张清冷的脸,肤白如瓷,连唇上也不见多少血色。
灵族侍从向她一礼,说明了来意。
虽是请棠若出手治伤,他言行间却不见有多少敬意,反而在看向她时透露出些许掩藏不住的轻鄙之色。
不过是只血脉微贱的妖族,竟也敢肖想崇阿氏的神上!
这数千年间,若非崇阿氏庇护,她如何能有今日?景岷神上礼待于她,她却以恩相挟,果真是卑贱妖族,品性低下!
棠若不知有没有觉出他的轻鄙,闻言神情仍是一片清冷,只是抬眸看向枢阳山主,指尖弹出银针。
对她如何诊病有所耳闻,枢阳山主便没有躲,任银针没入自己伤处。
但不过数息,面上始终不见什么表情的棠若却突然露出了怔然之色,似带着几分不敢相信。
神上……
这是溯宁神上的剑意,可……神上不是早在三千年前,就已经战死在章尾了么?
枢阳山主见她神情,不由高高悬起了心,难道连这位善医的棠若仙君也治不了自己的伤?
他忍不住开口,打断了棠若的思绪。
对上枢阳山主的目光,棠若抬指收回银针,语气毫无起伏道:“你的伤,我不治。”
为何?!不仅枢阳山主,连灵族侍从也露出错愕之色。
这话的意思,是她分明能治,却不愿治?
枢阳山主看向了灵族侍从,崇阿氏分明已经应下,为何这位棠若仙君却突然不肯出手?
灵族侍从比他更觉得意外,此时皱起眉头道:“这是景岷神上之命——”
崇阿氏上下都知,棠若从来不会拒绝景岷所求。
“那便让他来治。”
出乎灵族侍从意料,就算他抬出了景岷,棠若也并未改变态度,反而冷声将他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灵族侍从头一回遇上这等情况,脸上不由浮起薄怒,正要再说什么,棠若却抬手拂袖,刹那间,他和枢阳山主眼前景象变幻,已经被强行送出了药庐。
面前竹门猛地合上,发出一声震响。
见此,连跟随棠若多年的小药童也觉意外不已,她试探着问道:“姐姐,真的不治么?”
棠若神情平静:“不治。”
溯宁神上于她有大恩,她当然不会为和神上为敌者治伤。
见她话中没有任何动摇之意,小道童便也不再顾虑那么多了,姐姐做事,一定有她的道理!
她看着窗外神色难看的灵族侍从,心头只觉出了口气,明明有求于姐姐,还一副下令的口气,也该让他们知道,姐姐不是应该任他们予取予求的。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些灵族背后怎么议论。
就算是妖族又如何?姐姐为景岷神君做了那么多,如何配不上他?!
想起崇阿氏族中对棠若的议论,小道童不由露出忿忿之色,在她身后,棠若呛咳一声。
小道童回过头,棠若拢着掌心,示意她自己无妨。
“去取几枝凝神花来。”棠若轻声吩咐道。
见小道童出了门,她才张开掌心,垂眸看着染血的花瓣,有些失神。
溯宁神上尚在世间,她理应循迹前去拜见,但……棠若想,她只怕没有时间了。
第七十八章 阿宁,你随我一起去趟崇阿……
“阿宁,你是说自己记不清从前的事了?!”
琅嬛宝会后,在逢姚氏的别院中,听了溯宁所言,鸣微惊得站起身来。如果是这样,溯宁之前待他态度陌生也就有了解释。
一旁的郅风也忍不住皱起眉。
虽然溯宁从前与他的关系应该说不上好,不过他既识得自己,便不妨听听会说些什么,正好也能与鸣微的话做个对照。
宿醉的穷奇趴在一旁打着盹,魔族的酒实在够烈,连穷奇这等凶兽也被放倒了。
不仅他,有苏彻此时也在。虽说他自认和溯宁就见过那一次,已帮不上什么忙,但还是在溯宁的意思下不得不先留了下来。
鸣微原本有无数问题想向溯宁讨个答案,但听了这话,便都难以再问出口。他只能压下心中疑问,先将自己知道的过往种种从头为溯宁讲来。
昔年瀛州尚在时,除神族外,也常有大妖于此讲道,鸣微便是因此前往瀛州,在最落魄时得遇溯宁。
那时他翎羽斑驳黯淡,也不怪溯宁唤他杂毛小鸟。
因瀛州掌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故,身怀人族血脉的溯宁得以留在这里,受瀛州庇护,不至少时夭亡。
但她终究只是半神,瀛州中的神族,又怎么屑于与半神为伍,所以鸣微算得上是溯宁第一个朋友。
在瀛州停留数月,鸣微才又回了栖梧州,其后数百年间,他便常往瀛州与溯宁作伴,探讨修行。那时九天之上,任是谁,都不及他与她亲近。
作为半神,溯宁的修行进境难以与真正的神族相比,但纵有不及,也因为她持之以恒的苦修逐渐弥补。
只是溯宁的性情在众多神族看来着实不怎么讨喜,不过是个半神而已,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不知何为谦卑,还妄想成为瀛州弟子。
郅风也是作此想法的神族之一,直到败在了溯宁手中,他犹自不肯相信。
他怎么可能败给一个半神?
郅风久久无法释怀,为找回颜面,他其后数次向溯宁请战,却都未尝一胜。
不久后,在瀛州无数神族的注视下,溯宁提剑登上青云阶,得入瀛州门下。那时她方七百岁,也因此得了明光氏承认,以明光溯宁之名成为瀛州弟子。
同年,未得拜入瀛州的郅风听从族中长辈安排,黯然离开。
但就算溯宁成为了瀛州弟子,在神族眼中,她终究也只是个半神而已。
瀛州最长于剑法的青商上神俯视着溯宁,拂袖挥去她奉上的剑。长剑摔落在地,无数瀛州神君眼见这一幕,默然无声。
他不愿授,溯宁便学自己的剑。瀛州中藏有道法经卷数万,足可助她悟道。
溯宁永远不会低头。
或许正是因此,她才能走了那么远。也是因此,千岁成年后,她并未应鸣微所求,与他同往九天游历,而是随昊天氏帝子鸿苍前往琼华天苍穹殿。
她要诸天仙神看着,即便只是半神,也能得无上权势与声名。
对此,鸣微心中不是不觉失落,但这才是他识得的溯宁,她从来都是如此。经诸多波折,溯宁终于在苍穹殿站稳脚跟,开始执掌权柄。
及至神魔再起战火,她以赫赫战功晋位,压服了众多神族。
与此同时,修为有成的鸣微也因神魔大战之故在族中掌权,地位渐高。
他想,他总要配得上站在她身边才行。
此后数百年间,溯宁在九天声威更甚,不仅出任苍穹殿掌御令之位,鸿苍更亲自为她请封明光君。自此,六界少有再提及溯宁出身,只称她为明光君。
溯宁被封明光君后,鸣微经凤火涅槃,修为更进一步,被栖梧州凤族奉为君上。凤君继位,诸事不免繁杂,在他忙于族中之事时,溯宁意外为魔族设伏。
因鸿苍及时赶到,溯宁得以保下性命,但伤势沉重,不得不送回瀛州,请最长于医术的神君逐楹出手相救。
直到鸣微赶到瀛州时,她都还在昏迷中。
关于这场伏击,溯宁醒来后也没有向鸣微提及此中详情,传闻她虽重伤,设伏魔族也都尽为她所戮。此事之后,为昭明神族威严,苍穹殿还因此向血海出兵,掠得足够利益后才被魔族几方势力联合逼退。
溯宁在瀛州待了三百多年,便是伤好也迟迟未归苍穹殿。直到混沌气息泄露,引发凶兽暴动,东方天极崩塌,她才为鸿苍强行召回,领兵前往苍离天。
这是九天自太初后最大的一场劫难,整个东方苍离天都有倾覆之虞,为修复天裂,神族帝君甚至发虞渊罪民以阻凶兽。或许是因体内身怀人族血脉之故,虞渊罪民被归至溯宁麾下,由她统领。
为平劫难,无数仙妖陨落,瀛州门下七千弟子举身赴难,以神族帝子鸿苍为首的众多神族俱殁于东极之处的章尾,身死魂灭。
任鸣微翻遍章尾战场,也找不回溯宁半缕破碎的神魂,原来这是因为她并未陨落。
如今能再见溯宁,鸣微心下不胜欢喜,哪怕溯宁前尘尽忘,待他颇为陌生,也不曾令这样的欢喜减损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