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议论声响起,不知在说些什么,但荆望并不在意,他艰难地撑起身,向溯宁所在深施一礼。
“多谢姑娘。”
“杀了他的,是你自己。”溯宁执伞向前,没有再作停留的意思,她只是给了他与徐平津公平一战的机会。
她从荆望身旁走过,声音听起来仍有几分缥缈:“你的酒不如何,但那阙诗还算不错。”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荆望再次向她拜下,笑道:“日后若还有机会,我定请姑娘喝好酒。”
白雪满地,坊市尽头,耀目灵光闪过,有人挡在了溯宁面前。
自燕王宫而来的老内侍微微垂首,显出谨小慎微之态。他身上气息被压制得几近于无,但体内命火凝实,更胜过已经死在溯宁手上的应矣之。
邺都之中,尚且还无人察觉应矣之已然陨落在神魔遗迹中,如他这等境界的修士,闭关数年也都是常事,何况如今不过是消失数日而已。
老内侍向溯宁躬身,礼数周到,口中道:“王上恭请尊者,入宫一叙。”
传闻中还在闭关的燕王,要见溯宁。
他的声音也透出股垂老之感,说话时将姿态放得很低。
溯宁没有看他,不疾不徐地向前,语气不见多少起伏:“不去。”
北燕境内,尚且还没有人能拒绝燕王之命。
即便对溯宁的实力有所耳闻,老内侍的神情也不由沉了几分,她未免也太狂妄了!
他抬起头,身周顿时腾起无形气浪,悉数席卷向溯宁。
溯宁脚下未停,风中卷起的浪潮似乎对她没有半分影响,连她一角裙袂都未能惊动。
转眼,她便已经到了老内侍面前,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风挟裹着地面积雪形成的浪潮便倒卷而回,逼得他不得不为溯宁让开前路。
身形难以控制地向后倒退,他体内灵力运转,想稳住重心,但还是在数十丈外才勉强止住去势。
老内侍半跪在雪地中,万钧压力加身,即便他尽力相抗也难以起身,只能目送着溯宁的身影离开,心中深觉震怖。
溯宁自伞下抬眸,望向坐落在都城中的恢弘宫阙,不知在想什么。
世人皆言,燕国是北荒最为强盛的国家,为何她却在这座城池中嗅到了浓重的腐朽气息?
急促的马蹄声在坊市中响起,都城禁卫皆着银甲,策马而来。马蹄踏过雪地,溅起飞雪,为首者面上难掩焦色,正是如今负责统管北燕都城诸事的邺都令。
在这邺都城中,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禁卫军手下养了许多眼线,总不是吃白饭的,坊市中发生的变故很快便被禀于邺都令。
他们来得着实已经够快,但显然还是晚了一步。
看着被护卫围簇在其中,命火黯淡,已然毫无声息的徐平津,邺都令面色难看。
殿下有意重用徐平津,他如今身死于城中,自己要如何向殿下交代?!
他也是太子封离成一派的臣子,当然了解封离成对徐平津的看重。
事已至此,总要有人来平息殿下的怒火。
他将目光投向荆望,仿佛在看一个已死的人。
高骑在马上的邺都令抬手,向随行而来的禁卫下令道:“将他拿下!”
胆敢戮杀世族,非万死不能赎!
都城禁卫得他命令,策马上前,手中兵戈泛着冰冷寒芒。
荆望站在原地,颈间伤口虽已止血,肩头青衣却都为鲜血浸染成赤色,看上去颇为可怖。
面对上前擒拿自己的禁卫,他未曾流露出什么惧色,更不说有什么后悔之意。
旁观者多为邺都生民,即便心下认同他的行事,更为徐平津的死感到快意,也无人敢在着甲的都城禁卫前出头,为他辩白上一句。
坊市中气氛凝滞,直到姜云来强行挣脱身边护卫阻拦,自乐坊回廊上一跃而下,执佩剑挡在荆望面前,局面才又有了变化。
都城禁卫都对这位才回归封离氏不久的国君公子并不陌生,有他挡在荆望面前,他们不得不暂时收起兵戈。
姜云来的背后,乃是执掌玄甲骑的东阳君,若是意外伤了他,谁来承担东阳君的怒火?
数名禁卫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邺都令,待他示下。
邺都令眉头一抽,他实在没想到姜云来会跳出来阻拦自己。
眼底浮起厚重阴霾,邺都令沉声质问道:“公子此举,是要包庇这残害世族的罪人?!”
他就不怕见弃于北燕世族?!
姜云来没想过这些,对于一个长在乡野的市井少年而言,这些事未免过于深远。他只知,先践踏无辜的,是徐平津。
抬头对上邺都令,姜云来的气势并不落于下风:“凡事总有先后,令尹大人何不先查清陵安郡都尉放火焚村之事!”
邺都令神色难掩恼怒,这位国君公子可还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
但不等他开口再说什么,坊市中忽然有道呼喊自人群中响起:“彻查陵安郡都尉戮杀郡中百姓之事!”
这句话像是突兀砸入平静湖面的石块,霎时惊起重重水波。稀稀落落的应和渐次从原本静默旁观的人群中传来,随即,这样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
荆望怔然望去,看到了坊市上下无数张庸常的脸。
他们是王侯公卿脚下不值一提的草芥,但北燕中最多的,何尝不是这些低微卑贱的庶民。这些地位低微的黔首供养着世族公卿与封离氏王族,却还要为他们所践踏。
这世道未免太不公平了。
无数道声音响起,越来越大,直到汇成一道洪流,响彻在坊市之中。
身在其中的世族彼此对视,都在眼中看到了不容错辨的惊色,这些平日对他们卑躬屈膝,连直视都不敢的庶民,怎么敢说出这等话来!
洪流下,邺都令勒马,竟是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了半步,眼底也难掩惊色。
当这些从未被他放在眼中的庶民发出相同的声音时,竟会让他生出了畏惧之感。
坊市外,溯宁似乎也听到这道声音汇成的洪流,她执伞回头,神情中现出些许怔忪。
于此时此地,在这些相比神魔堪称微不足道的北燕生民身上,她竟隐约窥得了从未见过的力量。像是在风中燃起的炬火,虽然微弱,却终究不会湮灭。
五千余年前,溯宁也曾来过八荒,北荒之民将她当做神明供奉,她也从未低下头,看到过渺小如蝼蚁的人族。
随鸿苍离开瀛州后,她受昊天氏帝君之命前来八荒,传道人族,为的是以人族之力牵制妖族。
自上古始,八荒之地便有人族与妖族混居,彼时妖族势力鼎盛,不止在九天立天庭,八荒之地也多在其掌控下,人族处境艰难。
在得神族传道后,八荒人族才逐渐有了与妖族抗衡之力,疆域扩张,不断削弱妖族势力。
“在神族眼中,人族羸弱如蝼蚁,流着一半人族血脉的半神,当然也生来低上一等。”溯宁突然开口,不知是对南明行渊,还是对自己说,“我从前也是这么觉得。”
天下生灵,或许都会作如此想。羸弱如人族,如何能与力量天授的九天神族相提并论?
直到如今,当她从前记忆破碎,摒去神族的傲慢,再次踏足于此时,站在八荒的土地上,她终于正视起从前未曾为她看到的羸弱人族。
人族身上,原来也有神族所不能及之处。
第五十九章 她不能有怨——
收回目光,溯宁回身,将坊市中僵持的两方抛在身后,径直向涉云园的方向而去。
玄元灵鉴如今尚在程媪手中,总要前去取回,毕竟南明行渊所求,需借玄元灵鉴方能寻见。
长野原的雪峰中,溯宁与南明行渊达成交易,她助他入遗落的昆吾墟求得所需,而南明行渊手上,正好有能隔绝深渊凝望的魔族遗藏。
昆吾墟原属八荒之地,也是上一次神魔大战的主战场。
自鸿蒙初开后,八荒曾数次成为神魔战场,人族传承也因此不断破灭,甚至常有断绝之虞。
面对神魔的力量,人族实在太过羸弱。
直到四千余年前,神魔再起战火,血海魔君宿殷于八荒昆吾墟为神族昊天氏帝君所戮,才终于结束这场持续近三百年的争端,神魔两族迎来和谈。
也是在这场大战中,建木所在的昆吾墟破碎,自八荒之地脱离,没入无尽虚空。
在宿殷死后,魔族内部分裂,血海十地各自拥立其主,至今未得一统。大约也是因这个缘故,神魔两族间迎来了从未有过的数千年和平,八荒之地的人族与妖族也得以休养生息,及至如今。
除玄元灵鉴外,溯宁将藏于涉云园中的栾木也一同取走。
经五千载岁月,如今栾木已得长成,便不会因为自相连的地脉上剥离而衰亡。
栾木树心本源为溯宁所取,需要数年蕴养才得恢复,比起八荒之地,九天灵气中遗留有鸿蒙灵韵,对树心本源恢复自是更为有利——昆吾墟一行后,溯宁无意在八荒再作停留。
但在离开邺都前,她还有件事需要查清。
将栾木自地脉剥离花了近两日,两日后,溯宁踏着夜色,再度回到都天学宫。
楼阁积雪被月光映明,万籁俱寂,溯宁站在明月楼上,抬眸与燕王宫中那尊薄纱蔽目的石像对视,眼中现出难以分辨清的复杂情绪。
无形力量自她身周扩散,从都天学宫向外,数息之间已遍及邺都。
游离在天地间的灵气似乎为之震荡一瞬,但邺都内外诸多上三境修士却对此未有所觉。
随着溯宁神力引动,漆黑夜幕上隐隐约约现出当日她在钟山所见的道则,如水波般闪动,光辉明灭。
北燕之中未得飞升的人族修士难以觉察天穹现出的异样,如此情形却瞒不过南明行渊的感知,即便这只是他一缕分魂。
黑雾自逝川伞下浮出,倘若南明行渊此时能化作人形,神情必定是不容错辨的凝重。
“你知道这是什么?”溯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沉默片刻,南明行渊才开口,他还是道出了答案,“这是神族昊天氏的道则。”
这是昊天氏与八荒缔结约契的证明。
刹那间,纷杂的记忆碎片在溯宁意识中翻涌,她看到似要撕裂的昏暗天幕下水泽漫灌,无边雷霆降临,像是要将天地都湮灭。
时间倒溯而回,瀛州之上,昊天氏的少君站在她面前,伸出了手。
‘留在瀛州,你已不可能得到更多。’
唯有跟随在昊天氏身后,才能得凌驾于众神之上的声名与权利。
溯宁握住了他伸出的手,也第一次踏出了瀛州。
不及她想起更多,识海骤然传来剧痛,像是要将神魂都撕裂,被强行压制的幻象也在此时叫嚣起来。
溯宁收紧了手,并未在神情中显露什么痛楚之色,只是喃喃道:“我忘了些旧事。”
及至如今,也未能尽数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