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早知如此,他便不会胜这一场,但已经发生的事,又如何还能后悔。
看着少年懊丧的神情,檀沁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他错了么?
只因为程复出身不比奚临,所以他连在射术上胜过他,都成了一种过错么?
檀沁心绪翻腾,但最后只是握住了程复的手,垂眸轻声道:“我没事,有事的是那位奚氏郎君。”
连输一场箭都不能接受,如今修为尽废,不知他是何等心情?
经络尽损,穴窍破碎,便是换了何等修为的大能来,怕是也不可能让奚临恢复修为。
但听了檀沁这话,程复也并未因此露出什么轻松神色,奚临被废去修为,奚氏又如何会无动于衷。
“别担心。”檀沁低声道,“奚氏如今尚且不能将我如何。”
借那位溯宁姑娘的势,至少现在,她还算安全。
“事情很快就能解决了。”檀沁看着程复,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知因何而起的笃定。
这话听来似乎很难取信于人。
奚氏为北燕世族之首,族中子弟为人废去修为,这无疑是在奚氏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又怎么可能轻易揭过此事。
檀沁不过是檀氏旁支的族女,她有资格令奚氏忍下这口气?
是以在听到这番话后,程复的父母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的儿子,并未当真。
檀沁也没有多加解释的意思,在探望过程复后,她自程氏角门行出,坐上了车辇。
“去涉云园。”她轻声道。
她每日都会前去涉云园中为溯宁演说北燕旧事,也是因此,奚临之父便想迁怒于她,有玄云护持,一时也难以下手。
此时,涉云园中,玄云站在萦回的水道前,手中引动灵力,林木枝叶抖动,积雪消融,化作水滴浮在空中。
随着无数水滴坠落在雪地中,不过瞬间,便有翠绿新芽自雪层下探出,在寒冬中显出勃勃生机。
远处水榭上,南明行渊负手而立,他自是看出了玄云所用术法的来源,带着几分不明意味开口:“神族竟会将道法授以妖族?”
溯宁坐在另一侧,桌案及周围地面堆了不少竹简,此时她手中正握着一枚玉简,闻言也没有抬头,只冷声反问道:“不可?”
“六界皆知,神族道法不传外族。”南明行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回答,“除数千载前,神族那位帝君曾令使者往八荒,传道人族。”
溯宁于是道:“神族道法既不传外族,当初为何要传道人族?”
这话引得南明行渊看了她一眼,眸中神色幽深,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过最后,他还是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大约是因为,当年妖族天庭还未倾覆。”
如烛龙、鲲鹏、金乌等上古大妖,有足以与神魔一战之力。神族传道人族,已是在妖族天庭倾覆前的事。
八荒人族原本聚部落而居,得神族授天命而立国,此后数千年间,八荒之中诸多国朝势力更迭,但只有得神族天命者方可为王。
北燕封离氏亦是如此。
北燕生民笃信,只有封离氏血脉才能做北燕的王。
南明行渊身为魔族,当然不会信什么神族天命,不过八荒人族显然都将天命神授视作至理,尤其是自诩血脉尊贵的诸国王族与众多世族。
“身为神族,这些事,你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南明行渊若有所指道。
溯宁没有说话,或许如南明行渊所言,她原本对这些事再清楚不过,可惜如今尽数都忘了。
她将手中玉简扔给了南明行渊。
玉简中所录,正是修复玄元灵鉴之法。
南明行渊不长于铸器,得此法,他修复玄元灵鉴所需时日便足以缩短许多。
他带溯宁来取栾木树心本源,而溯宁以此法为换,算是各取所需。
灵光化作的飞鸟自天边掠过,振翅落入水榭之中,在南明行渊手边化作一卷简牍。
桌案上已经堆了不少这样的简牍,不必看,他南明行渊也知这大约又是邺都不知什么姓氏的世族设宴相请。
溯宁到涉云园的这两日间,已有十余世族出面邀请,不知出于如何目的送上的拜帖更是有数十之多,其中试探意味不言而喻。
不过南明行渊甚至连回绝的信都未曾传上一封,他又并非是真的朝行月,如何会在意这些邺都世族的打算。
檀沁进入园中时,只见南明行渊与溯宁各据水榭一侧,当中竟是空荡一片。
这么说话,不觉得累么?她下意识想道,不过这话也只是想想,绝不会说出口的。
“朝家主,溯宁姑娘。”她抬手行礼,礼数周全。
见她来,南明行渊收起玉简,抬步准备离开,并不打算留下来听个一言半语。
他是魔族,对人族之事自是不会有什么兴趣。
不过才走出水榭,便见着青衣的随侍带着几名护卫一路趾高气昂地行来:“我奉公子璟之命前来,尔等也敢阻拦!”
便是因为这句话,涉云园中朝氏仆婢俱都面露敬畏之色,只能跟在左右,不敢加以阻拦。
直到见了走出水榭的南明行渊,青衣随侍才停下脚步,站在山石旁躬身向他见礼,不过举止间也看不出有多少敬畏。
朝行月在继承了朝氏家主之位后,便依照北燕旧例得燕王封爵,是以在邺都之内,只论及身份,比他高的着实不多。
不过邺都人尽皆知,这位家主修为低微,性情庸懦,空担了家主之名,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着实不必将他放在心上。
青衣随侍显然也是这样认为,不必南明行渊说什么,他已经自顾自地起身,目光扫过南明行渊,又看向水榭中的溯宁,大约确定了她的身份,颐指气使道:“公子璟有令,命你即刻带那伤了奚氏郎君的罪女随我前去请罪!”
北燕境中,能称公子者,唯有国君儿女。
不过青衣随侍口中的这位公子璟,在前十七年间,一直被人唤作赵璟。
十七年前,燕王携先王后出巡,封离氏宗亲借机发动叛乱,燕王于边地遇险,麾下血战杀出重围,但后方仍有叛军追来。
危急之际,是身怀有孕的燕王后主动出面,混淆了追兵视线,将其引开,为燕王谋得生机。
经数月,境中叛乱终得平息,但燕王调派的修士却只寻回了燕王后已无声息的尸首,她腹中已被生下的孩子不知所踪。
彼时,为了在追杀中保全刚出生不久的儿子,燕王后不得不在他身上施加术法,以蒙蔽叛军中修士的感知。
但也正是因此,即便北燕最善卜筮的修士,也难以推衍出她所生下的国君公子身在何处,只能确定他尚在人世。
十多年来,燕王一直派人暗中查访,却未曾觅得什么线索,直到今春之时,养父母亡故的赵璟跟随远房叔父前来邺都。
赵璟叔父因缘巧合在奚氏中谋了门客的差事,几月后,先王后之父东阳君往奚氏赴宴,无意中在赵璟身上见到了自己女儿的信物,一时又惊又喜。
在以血脉秘术确定了自己与赵璟的确有血脉之亲后,东阳君欣喜若狂,这一定就是他女儿当日生下的那个孩子!
燕王在当年的叛乱中身受重伤,常需闭关休养,他不在时,朝中诸事皆由太子成做主。
入秋前,燕王再度避居深宫,此时朝中理政的便是太子成。。他得以奚氏为首的诸多世族支持,又为燕王信重,赵璟虽是王后所生,但长于市井,也难以与他相争,是以太子成也无意为难赵璟,吩咐礼官准备祭祀,不日为他明正身份。
如今虽还未来得及祭祀,但邺都城中世族对赵璟已皆以公子相称。
听了青衣随侍这句话,南明行渊挑眉看向了水榭中的溯宁,如今,竟有人族要她前去请罪。
他神色中现出几分兴味,看她会如何应对。
溯宁放下手中竹简,看向神色中傲慢尽显的青衣随侍,忽地轻笑了一声,起身道:“好啊。”
她也想看看,所谓为玄女使授天命的封离氏血脉,是何等威势。
青衣随侍远远打量了溯宁一眼,像是对她这番态度还算满意,在他看来,这邺都内外,甚至北燕之中,又如何有人敢违抗封离氏王族的命令。
檀沁的手紧了紧,眼底闪过挣扎,最终还是在溯宁起身之际低声开口:“溯宁姑娘,公子璟如今,尚且还不是国君公子。”
而他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国君公子,也还没得到定论。
溯宁目光掠过檀沁,不知有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她抬手握住了伞,行出水榭,南明行渊与她目光对上,也随之行去。
既然不是自己的热闹,那也不妨去看一看。
第四十一章 都天学宫周蕴,谢过前辈指……
梅林覆雪,枝头红梅盛放,其色灼灼。
湖面结起厚厚冰层,奚天崇于湖畔设宴,梅枝掩映,邺都众多世族子弟先后行至,幽静之地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虽是奚天崇设宴,此时他却不曾上坐主位。
坐在主位的少年年约十七许,身形称得上高大,不过与身上锦衣貂裘颇为不相称的是,他长着张堪称质朴憨厚的脸,举止间也处处可见礼数粗疏,与在场世族显见有不小差别。
不过便是赵璟行事有何不当,在场世族也并不敢对他表露出半分不敬。
比起其他母族势弱的燕国公子,赵璟自是不同。
燕王后虽已不在,她的父亲东阳君却掌控着北燕玄甲骑,北燕皆知,东阳君只有这一个女儿,不想燕王后会死在叛乱中,唯一的血脉也不知所踪。
如今赵璟被找回,邺都世族便都笃定,将来东阳君麾下这支玄甲骑定然会为他所继承。
便是为此,邺都大小世族都争相与其交好。
奚天崇在奚氏中身份不显,原本还没有与国君公子结交,令其为座上宾。不过赵璟叔父出身寒门,于奚氏为门客时也难以得到奚氏一众眼高于顶的族人正视,还常为奚氏门客客卿排挤,赵璟跟在身边也不免受了不少讥讽冷落。
奚天崇曾意外撞见赵璟被为难,正逢他心情好,便顺手为赵璟解了围。
谁知赵璟一朝身份骤变,成了先王后所出的国君公子,奚天崇便也凭着这点恩情成功与他搭上了关系。
听闻奚临被废去了修为,赵璟当即应下了奚天崇赴宴之请,一口答应了要为他做主。
为设此宴,奚天崇遍请邺都世族,抱着如何心思其实不言而喻。
溯宁敢当众命身边老仆废了他的儿子,今日他便要让公子璟在宴上也废去她修为,如此方能出一口心中恶气!
如果不是奚临现在连站都还站不起身,他定要让自己的儿子亲眼目睹这番情形。
席间觥筹交错,尽是对赵璟的吹嘘追捧,他从前还觉不习惯,如今却不由将这些溢美之词都当了真,当真觉得自己如何英明神武。
宴饮间,在场世族交换过眼色分明都带着几分看戏的意味。他们想交好赵璟是真,没将他当回事也是真。
邺都之中难得有这等热闹,又事涉奚氏,他们自是没有错过之理。
谈笑中,被赵璟派出的青衣随侍穿过梅林,躬身向他行礼,口中恭声道:“公子,朝氏家主已带人到了。”
在赵璟面前,他身上便不见之前半分傲慢姿态,言行中还透出几分难言谄媚。
闻言,宴上顿时一静,在场世族俱都抬头看了过去,神情微妙。
赵璟坐正身,整了整姿态,努力摆出一副威严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