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强如仙神,死后亦是如此,这是天道万物的轮回。
也就在这一刻,溯宁看到了在天幕上隐约亮起的灿金辉芒,幽绿萤光仿佛受到牵引,尽皆向上方飞去。
钟山之灵溢散的力量没有回归天地,反而落向了不可知之处。
溯宁的神识在瞬息间穿过重云,捕捉到了若隐若现的道则,让她觉得异常熟悉,一时却分辨不出是什么。
她抬起手,掌心灵力亮起,原本受到牵引的萤光得了自由,飞散在山林中。
一阵风吹过,林木枝叶窸窣,发出沙沙响声,最后几点幽绿萤光自溯宁裙袂掠过,最终尽归于天地之间。
溯宁望着天幕,神情难得有些沉。
今日情形只是意外,还是其他妖族身死后,也是如此情形?
他们自天地而得的力量不曾复归天地,又能去了何处?
她站在原地许久,才转身向钟山深处行去。
午后,卧云城中,平梁郡守亲自将檀沁送出府外,见此,随行仆从不免都觉与有荣焉。但檀沁心中清楚,平梁郡守此举不是为自己,不是因为她所出身的檀氏,而是为了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
玄云背着手,脸上带着和善笑意,若是檀氏老仆站在一处,除了老得出奇,竟也看不出有什么分别。
但就是这个看上去无甚出奇的老人,拂袖便重伤了讹兽。
讹兽敢谋夺月盏,修为自是不低,妖丹六转,已是与人族点亮体内二十八宿相差无几的实力。
人族与妖族修行不同,妖族纳日月精华入体成妖丹,以灵气淬炼,实力每强一重,妖丹便多一转。妖丹九转圆满后,便有仙君实力。
而人族得神族传法,燃体内命火修行,开穴窍以纳灵力。
人族将体内穴窍以周天星辰为名,二十八宿星辰尽明,便可引命火入三垣,化气为神,历天市、太微、紫微三境得飞升。
“你说这位前辈究竟会是什么境界?”后方,姜云来压低了声音对长缨道。“会不会是上三境的大能?”
长缨认真思忖一二,答道:“我听檀家姐姐提起,讹兽已经是妖丹六转的实力,随手就能将她重伤,也定是上三境修士才能做到的事吧。”
不过究竟是天市、太微还是紫微境,她就不甚清楚了。
但就算是天市境也很厉害了!
姜云来忍不住偷瞄着玄云,他还从来没亲眼见过活的上三境修士。
要知道上三境修士无一不是足以坐镇一方仙门或城池的大能,多闭门清修,轻易已不涉俗世。
而卧云城中修为最高的,便是一名天市境修士,不过因闭关之故并未现身祭典,才给了讹兽可乘之机。
所以也不能怪平梁郡守昨夜那般紧张,如果玄云要取走月盏,当时在场众多修士,无人有实力拦下他。
不过玄云对月盏也无甚兴趣,他身怀玄武血脉,本就以防御见长,又如何需要月盏这样的防护法器。至于灵气化作的甘霖,也不过能让寻常凡人自其中得益,对于他这等修为实在没有什么作用。
既然溯宁并未将月盏带走,玄云便也无意取走月盏。
这个决定无疑让平梁郡守等人大大松了口气,再三谢过了他,总算没有令月盏失而复得立刻又得而复失。
平梁郡守连夜备下了向玄云的见礼,仓促间能准备的着实有限,但也没有办法。好在玄云无意与他计较,思及之后溯宁或许要在邺都行走,便将这些留下了。
此时在郡守府外,檀沁见平梁郡守仍面露忧色,知他心中所愁,出声宽慰道:“无论如何,闻人姐姐性命无虞便是幸事。天下万物相生相克,即便是讹兽血中诅咒,也未必没有化解之法。”
闻人晚被迫喝下了讹兽血液,口中不可言真,若不能解除,往后实在有许多麻烦。但在诸多记载中,讹兽血中诅咒都是无法解除的。
平梁郡守叹了一声,不错,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看向檀沁,问起另一件事:“那位溯宁姑娘还未归来?”
能让一位上三境修士自称为仆,这少女究竟是何来历?便是在都天学宫,上三境修士也足以为供奉的客卿。
檀沁向平梁郡守点了点头,只道:“许是有什么事要办。”
平梁郡守还想略等一等,玄云看出了他的意思,徐声道:“我家主人想见,自会见你。”
能得居高位,平梁郡守不会连这句话的意思也听不明白,他识趣地向玄云一礼,退回府中。
他尚且还有许多事要做。
一名不知来历的上三境修士现身卧云城,如今又要往邺都去,他当然要传讯都城,及时禀报此事。
别过平梁郡守,檀沁坐上了车辇。
又过片刻,有檀氏仆从立于车驾外,向她请示何时动身。
已经到了原定出发的时辰。
此时仍不见溯宁身影,玄云坐在后方的车驾上,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这位主人的安危。
檀沁收回目光,她示意不必心急,且等一等便是。
便溯宁和玄云只是寻常人,她应下的事也不会轻易违诺。
拿起一卷竹简,檀沁神色安然,她所乘车辇得修士镌刻下符文,身居其中便如处春日,否则冬日行路,于她而言无异于是折磨了。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就在裹着裘衣的檀氏仆从倚在车辕昏昏欲睡之际,不知从何处归来的溯宁突然坐在了檀沁对面。
她手中还是撑着那把伞,细雪纷飞落下,却没有半片雪花落在了她肩头。
车驾中正在煮茶的侍女手一抖,险些没将沏茶的滚水泼了檀沁一身,好在她及时抬手,用披在最外的大氅挡下。
侍女神情惶恐,立时便要跪下向她请罪,檀沁平静地解下大氅,示意无妨,只命侍女前去告知众人,准备启程。
车辇中只剩两人,檀沁亲手斟了茶水,将茶盏向溯宁面前推了推,她面上始终噙着些微浅淡笑意,对于昨夜之事,什么也没有多问。
讨人喜欢或许很难,但至少应该做到不惹人生厌。
溯宁的目光掠过茶盏,落在了被檀沁暂且放下的竹简上,那是一卷关于北燕旧时兵制的简牍。
檀沁不止喜欢杂谈异闻,也常常翻阅史书兵法等典籍。
溯宁想起什么,看向了檀沁,口中问道:“你对北燕立国以来的事了解多少?”
檀沁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些,但还是如实答道:“还算有所涉猎。檀氏族中有藏书三千,我得尽观,凡书中所载,俱不曾忘。”
说到这话时,她语气中难得流露出些许自矜,显然这是她颇为骄傲的事。
因生来体弱,无法修行,檀沁便只能寄情书卷,虽年不过十九,但见识之广已经少有人能及,否则也不会在昨夜立时便分辨出讹兽来历。
“那便为我讲一讲北燕的事。”溯宁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再度开口。
车辇已经动了起来,她看着车外山林,目光落向了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檀沁倒也没有生出被差遣的不满,观溯宁这番举止,让她对她的身份又多了几分猜测和肯定。
她若不是实力足够强,那便是身份够高,至少目前,檀沁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毕竟以溯宁如今形容,怎么也不像一方大能。
溯宁如今的外表,的确颇具欺骗性。
“姑娘想从何听起?”檀沁含笑问道。
“就从北燕立国开始。”溯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缥缈。
从神族玄女使临凡,封离氏得天命立国开始。
不过听了这话,檀沁脸上笑意不由一顿,心中闪过一丝不妙,她不会是要自己从五千多年前,一直讲到如今吧?
那可是五千多年的事——
第三十四章 让了路,怎么还不肯走?……
在朔冬的风雪中,邺都已经遥遥在望。
长缨将头探出车辇,远远望去,不免为北燕都城的恢弘而感到惊叹。
姜云来也是第一次前来北燕都城,便是他已经走过不少地方,也很难不被这座盘踞在长野原上的城池而震撼。遍数八荒,也少有邺都这样能历数千载风霜而不倒的城池。
通往城门的驰道经过不知多少年踩踏,早已足够平坦,不过行车的速度还是被风雪拖慢。
眼见城门在即,数名锦袍轻裘的世族子弟携护卫自后方浩浩荡荡而来,马鞍旁挂着箭袋与长弓,显然是才行猎归来。冬日山间出没的妖兽渐稀,后方侍卫马后却还是拖着为数不少的猎物。
还未近前,看着前方檀氏的车驾,为首少年眼中显出不耐,他心情才好了几分,偏又有人在此时挡他的路。这半月余便没有几件能让他觉得顺心的事。
不必他开口,身旁扈从已经御马向前,扬声道:“我家郎君回城,尔等还不快避退!”
却是要檀氏众人立刻将车驾退开,为他们让路。
听了这话,数名檀氏仆从回头望去,皆面露不忿之色。
既称郎君,想来也只是世族子弟,并非王孙公子。檀氏同样是世族,要他们让路,态度还如此蛮横,也太过无礼!
檀氏在清溪郡势强,便是仆从在外行走都要被敬上三分,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便是不让又如何?”有檀氏仆从开口道,“我等乃是清溪檀氏……”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奉檀沁之命赶来的侍女喝止,她向来人一礼,示意数名御车的马夫让开驰道。
邺都不比清溪,檀沁无意招惹是非,不过些许小事,让便让了。
不过此举并未令骑在马上的扈从有所感怀,他神情中只见一片理所当然。
檀氏仆从只能依令而行,不过心下却对檀沁的命令颇为不服,口中低声抱怨起来。
“这位族女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如此忍气吞声,当真是跌了我清溪檀氏的声名!”
“不错,就算到了邺都又如何,同为北燕世族,我檀氏如何能任人所欺!”
“毕竟是见识浅薄的旁支之女,不曾经过什么风浪,只知退让避事。”
侍女听着仆从们刻意压低的议论声,面色不免有些难看,只是此时却不好发作。
竟敢如此非议少主人,这些所谓的檀氏世仆当真是太放肆了!
随檀沁前来邺都的,除了她父亲安排的几名仆婢外,更多的是清溪主宅中世代侍奉檀氏的族仆。因檀沁出身旁支,无法修行,父亲也实力卑弱,未能得居高位,他们一向是不怎么瞧得起这位族女的。
此行跟随檀沁前往都城,一路来虽不敢明着违抗她的命令,暗中却多有懈怠之举。如今见她选择息事宁人,心中便越发瞧不上檀沁,行事也就磨磨蹭蹭,待一行锦裘少年御马行近时,便还有二三车驾正在路中。
为首少年已是面沉如水,对扈从道:“你如今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了?”
扈从惶恐请罪,转过身,面对檀氏仆从又变了张脸,他扬起马鞭,路中驾车的檀氏世仆挨了两鞭,跌下车来。
身上鞭痕鲜血淋漓,他惊惧愤恨地亮明了身份:“我等可是清溪檀氏族仆!”
这话并未令数名行猎归来的世族少年有所忌惮,反而嗤笑一声道:“檀氏?好大的威风,也敢挡我们的路!”
檀氏在清溪郡是庞然大物,但在这世族权贵云集的邺都又算得了什么。
众多檀氏族仆露出惶恐之色,在他们有限的认知中,以为只要自己抬出清溪檀氏,这些世族少年再怎么都会给檀氏几分面子。
这样的动静,即便檀沁身在车辇中也不会一无所觉,她向同坐在车中的溯宁和玄云告罪一声,走出了车辇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