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灵的修炼之所。
很久之前,阿娘提起这个师兄,并不见多少恨意。
她是最豁达开明的人,别人可能会困于其中心魔丛生的事情,到了她这里全都是洒洒水。
人只要活着就没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这是阿娘的座右铭。
现在是她的。
她们这样的女人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程雪意随意地勾了勾嘴角,把她拒之门外?让她以后别再来?
她偏要进来看看。
用带着脏污的鞋子踩在清虚阁地板上,程雪意使劲碾了碾地面,把鞋面鞋底上的土都留在这里。
然后她抬头对回眸看来的陆炳灵,笑道:“法宗,要晚辈说,您实在不可理喻。”
此话一出,门口站着的两个男人都有点不淡定,尤其是玉不染。
他疯狂地给沈南音使眼色,示意他听听程雪意都说了什么发疯的话,还不快进去阻止。
要不是怕再添乱,他早都自己进去了!
沈南音倒好,程雪意不让他管,他还真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这么听话的吗???
玉不染怀疑人生。
阁内的程雪意很快说了句让玉不染更受不了的话。
事已至此,她一点想瞒着的意思都没有了。
“法宗是看出来,您座下弟子都属意于我,对吗?”
玉不染彻底慌了,比被师尊挑明的时候还要慌张。
不是,她,她怎么这么说,她知道什么,他才没有……不对,不行。
玉不染想动,要往里面去,被沈南音按住肩膀,动不了一点儿。
他奋力去看身边的大师兄,见他盯着清虚阁内,神色莫测,看不出真意来。
程雪意很满意沈南音的反应,她不管外面的事,只歪头看着陆炳灵冷漠的脸庞,这人要是没胡子,还真是和小年轻一样啊。
“为了不让您的弟子再内讧,扰乱您最看重的大弟子的道心,随手将我给出去,既平息二弟子的不满,也让守礼的大弟子再无法逾越,计划简直完美。”
“我这样一个拼死拼活想要进内门的小弟子,您施舍了拜师的机会,我得到了,再加上您的二弟子也称得上优秀,尚不算委屈了我,您大约还觉得于我很仁义了?”
这确实是静慈法宗所想,一点不差。
他知道程雪意会想到这些,能让沈南音动心的女子绝不会笨,可她最后的选择还是说明她哪怕聪明,也聪明得不够。
“您行行好。”程雪意夸张地弯腰拜了一下,指着门口道,“法宗是活了千年的大能,当天下第一当惯了,我能理解您的护短和狭隘。您别生气,说您狭隘是事实,明明不放心的是自己两个徒弟,偏要我这样一个无辜的人来背负结果,这难道不是狭隘吗?不是不可理喻吗?”
“法宗担心大师兄和二师兄,可以,那直接要求他们啊,何必乱点鸳鸯谱?今日哪怕您如愿了,恐怕也是要结仇,结果还不如什么都不做来得好,法宗究竟有没有深想过?”
就算她同意又如何呢?
嫁给玉不染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
她一样可以搞垮他的乾天宗,甚至更有身份去激怒和破坏沈南音的道心。
陆炳灵这样安排还是对自己的大弟子太有信心,太看不起程雪意。
程雪意摸了摸耳垂上的耳珰,意有所指道:“法宗这辈子,应该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糊涂的决定了。”
话音刚落,膝盖就一疼,是剑意突至,陆炳灵动手了。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口出妄言的她,她强撑着没有跪下,一点点直起腰来。
“法宗该谢我今日拒绝。”程雪意一字一顿道,“若我应了,你才要后悔莫及。”
她吐出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停在门口的沈南音。
他始终望着这里,即便口不能言,他的眼神和气息也很有存在感。
若说见到这一幕之前,陆炳灵还不觉得程雪意的作用有多大,只是提前防备一手,那现在就是彻底明白了。
她也不算自以为是,沈南音确实对她格外不同,与陆炳灵估算得相差极大。
他紧锁眉头,轰然关了殿门,殿内只剩下他和程雪意。
轻纱飞舞,剑气涤荡,程雪意缓缓抓住腰间银铃。
真棒,得逞了。
“我认真比选,被法宗强拉入竹林,导致失了第三关的分数,名次很差。”程雪意平声平气,“若之后能成功拜入法宗门下,这些倒也算了,都不值一提,可我最后得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我被看轻,现在很可能还要因为不肯屈服,而被惩处甚至放逐。”
“凭什么?”
一门之隔,她说话的声音不小,门外门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南音面色发白,玉不染本欲站起来,闻言双膝一软,再也无法站起。
今日不管这门亲事成不成,她此番言语,都会让陆炳灵和他的弟子们生出嫌隙。
“法宗要我走,可以,我烂命一条,身份低微,拒绝不了你的任何安排。”她缓缓露出真实的情绪,不屑说道,“我可没你想象中那么想成为你的弟子。”
“在走之前,我还得让法宗看清楚,我也是个人。”
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个字符,一个虚拟的形象,可以容他随意取舍。
“法宗要为自己看不起我这件事,付出一点代价。”
程雪意舔舔嘴唇,尽可能多地放出力量,摘下银铃缠在腕上,转瞬消失在飞舞的轻纱之中。
殿门外,玉不染意识到程雪意要做什么,迅速站了起来。
他要进去阻止她找死。
可他还没能真的碰到殿门,就再次被沈南音拦住了。
他可以动了,禁言咒也被挣脱了,但他仍然站在这里,什么都不管。
“你是疯了不成,任由她这么胡闹?”玉不染紧张地脸色煞白,“她会死在里面的!她如今最多筑基圆满,都还没金丹,与师尊动手,那不是找死吗!”
沈南音站在背光的地方,玉不染不太能看清楚他的神色。
但他的姿态相当淡定,又是那种八风不动的平稳模样,看得玉不染牙酸。
“她有分寸。”他话音笃定道,“别去添乱。”
玉不染现在对“添乱”特别应激,当即身子就软了。
“她有分寸,她有个什么分寸,筑基打渡劫,这就是她的分寸!”
他嘟嘟囔囔,额头青筋直跳,但脚步在往后退。
沈南音放下了手,闭上眼睛,神识破开殿门,不着痕迹地盯着里面的一切。
她想做,那便做,她总要发泄她的不甘。
在师尊座下多年,沈南音最清楚静慈法宗什么性格,师尊自然有师尊的优点,可生而为人,不可能完美无缺,师尊也有他的致命缺点。
作为弟子,他只能包容,但程雪意没必要包容。
她今日若不发泄出来,以她的性格,非要出大事不可。
他人站在这里,无论这一场越级挑战结果如何,总不会叫她危及性命。
只是——
熟悉的铃音响起,程雪意没有佩剑,选择用铃音幻术和师尊一战,是预料之中的事。
这铃音令沈南音心头一沉,他强忍着刻入骨髓的本能,逼迫自己保持清醒,看清楚一切。
重纱交叠之中,寻不见程雪意的身影,只看见静慈法宗闭眼站在那里,广袖生风,强大剑意令殿内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忽然,滴水声响起,静慈法宗睁开眼,仍未唤剑,只抬手朝一个方向轻轻一点,程雪意窈窕的身影便被点了出来。
她翻身躲过更多剑气,抹去嘴角血迹,很快又在铃音里消失不见。
陆炳灵皱了皱眉,望着自己的手,听着耳边节奏规律的铃音,想到那个曾经精于此道的人,只觉得烦闷。
够了。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与这晚辈“玩耍”。
陆炳灵双手结印,轻描淡写地打出印记,自信于程雪意必会被击伤,转了身想回后室休息,却忽然停住脚步。
他错愕地睁大眼睛,看到之前他坐着的蒲团上,坐着一个娇俏灵动的少女。
少女梳着双髻,眼睛极大,身着柔纱白衣,抱着一把灵剑看着他。
“师兄!”她高兴地喊他,“你快来,我今日又精进了,你来给我喂招!”
陆炳灵怔怔地站在那,理智告诉他,眼前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铃音幻术引出来的假相,可腿好像不听使唤,情不自禁地朝少女走了过去。
“师兄,你太慢了,你怎么老是慢吞吞的。”
少女嫌他磨蹭,站起身跑过来,牵住他的手寻了片空地。
她的手是热的。
陆炳灵错愕地低头,看着那只熟悉到数年无法忘怀的手,他如鲠在喉,清醒知道是假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可还是不能甩开她。
……他已经甩开她一次了。
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见。
“……你不要着急。”他听见自己张口,声音沙哑道,“不是我慢,是你性子太急。”
少女不满回头:“我就是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师兄,你不能迁就我一下吗?”
她拿起剑,松开他的手,退开几步道:“来!试试我们独创的那套剑法!我已经突破第七重了!”
陆炳灵忽然眼睛很疼。
他们独创的剑法……这已经是现在的人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