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程雪意的脸毁了。
尽管他已经立刻为她疗伤,尽力缩小那伤痕,仍有不小的面积难以抚平。
她漂亮白皙的脸像精致的瓷器摔出了裂纹,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明明可以不回来,他早就嘱咐过不必回头,可她还是回来了。
她那么聪明,定是看出什么问题才赶回来。
方才若没有她,他固然也能寻得一线生机,只肯定要吃一番苦头,在生死线上走一遭。
沈南音对程雪意有很多疑问和不解,她如同难解的谜题,处处迷雾环绕,叫他看不清楚,如鲠在喉,难以靠近。
此时此刻,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都在她无助的注视下化为乌有。
“我会治好你。”
他从芥子找来干净的缎子,想帮她蒙上脸,却被程雪意按住手。
没了他手捂着,视线清晰起来,明显能感觉到黑暗中蛰伏着危机。
这个时候他还有心思给她蒙脸,这不是添乱吗?
蒙了脸行动不方便,她更难对付这些家伙。
“大师兄,这里……”
她想把心里话说出来,可沈南音也不是不明白这些。
他全都知道,但坚持这么做。
白缎如雪的盖头,将程雪意的脸一丝不漏的盖住,沈南音做完这些,单手将她揽入怀中,独自面对所有。
“师妹不必担心。”他平静说道,“我既脱身,便不会给他们逃脱的机会。”
这话以他目前的状态说出来,几乎有些狂妄。
都不是脱了身便不会再受困,而是不会给“他们”逃脱的机会。
所有暗处里想要分一杯羹的人,都会在今日付出代价。
这样的潜台词以他那种性子和品格是不会说出来的,但程雪意可以在心底替他补全。
大师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程雪意很快就领受到了他的决心,以及意识到自己还是有些小觑了他。
作为静慈法宗的得意门生,他相当全面地继承并且超越了那位举世大能。
沈南音一手抱着她,一手反击四面八方袭来的杀招,他宁可自己受伤,也绝不让怀中的程雪意再受半点伤。
她蒙着雪缎,便如雪落南山掩在他怀中,安安静静,轻轻巧巧地跟着他的闪躲和回击飘摇波荡。
雪缎时不时被罡风撩起一角,他垂眼下去,能看见她莹润的红唇,和唇边刺目丑陋的伤口。
沈南音与人交战,哪怕对方是穷凶极恶之徒,也总会留有余地,给后续行方便。
即便对方万死不辞,也得有了确凿的审判才能行刑。
乃至于很多人都将这样的余地当做了他的极限,错估了他的实力。
今日他逃出血魔的七情阵后,用了全力去解决周身麻烦。
他知道自己必须快一点,必须果断些,雪意脸上的伤口不能拖。
解决完大部分人之后,见暗处的人犹豫拖延,沈南音甚至不想再管他们,只要能走就先走,给程雪意治好了脸再说其他。
可这些人瞧他少有的急迫,便觉得他到了极限,以为还有机会,又一次围攻上来。
这次他们露出了真面目——至少是真正的身形,虽然脸用独特的法器遮挡,除了眼睛什么都瞧不见,但沈南音过目不忘,哪怕叫他们逃了,再见那双眼睛时,他也能认出来。
这很冒险,所以必须杀了他,不能让他走出这里。
程雪意察觉沈南音身上很热,强悍的灵力通过四肢百骸迸发而出,蓬勃的金光将两人笼罩,红尘剑乘着金光而来,狠狠刺入两人面前的地面。
地面裂开巨大的缝隙,所有试图攻击的人全都被重伤弹开,沈南音握住她的肩膀,甚至还有心情谨慎地将程雪意搂紧一点。
……
整个对敌过程,雪意都被“蒙在鼓里”。
她只能偶尔透过雪缎的下沿看到他利落的剑招,以及两人交叠飞扬的衣袂。
红尘剑到了,随着地面被刺得裂纹,整个“噬心谷”地动山摇起来。
泉水倒灌,沈南音有条不紊地握剑而起,红尘剑自发地来到脚下载着他,沈南音腾出另一只手,就从单手抱换做双手抱她。
他将她横抱而起,做的是他对付菁华觉得“不合适”的行为。
程雪意眼神暗了暗,换做之前,她肯定会很高兴,因为进度可观。
但现在,她脸上受伤,目标更换,便觉得这些都乏善可陈起来。
“大师兄。”
她看不到外面什么情形,但觉得他御剑有些波动,时上时下,像在躲避什么。
“我伤了脸,不是伤了眼睛,也没伤了手和脚,你蒙住我的脸做什么?”程雪意慢慢道,“放开我,我自己能走,不用你抱着。”
她抓住他的手臂,挣扎着要下来,沈南音少见地没有顺从。
于是程雪意继续道:“大师兄若觉得是你害我如此,所以愧疚得想要用这种方式弥补,那大可不必。我相信你之后可以治好我,就算治不好,这一切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
感觉抱着自己的手臂不但不松,还紧了紧,程雪意带着浓浓嘲弄说道:“除非大师兄是见我面容实在丑陋恐怖,不忍直视,只能这样蒙住才能容忍我与你同行。”
收紧的手臂骤然一松,程雪意得以脱身,站在剑刃上扯掉了雪缎。
她仰头看他,终于瞧见他的脸,就知道自己刚才那些话有多伤人。
沈南音静静望着她,一身的伤和血,却都不及他眼底的冷寂凄迷铭心刻骨。
“你觉得,我是嫌你面容丑陋,不想去看,才蒙住你的脸。”
她前面说了很多话,但都有些言不由衷,后面这句恶劣的猜测,才好像是发自内心。
程雪意嘴角至今有些残余的嘲讽,被沈南音这样看着,都有些来不及矫饰。
“我在你心目中是这样的人。”
不是疑问句,更像是一句自言自语。
沈南音说完便道:“无论程师妹如何看我,在我心目中,程师妹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最美的女子。”
“最美”——沈南音很少用这么绝对的形容词,几乎可以说是从不。
可他现在用了。
他声音有些沙哑,清隽的眉眼间弥漫着无法掩饰的疲倦。
“我蒙着你的脸,不是因我避讳见到,只是怕旁人看见,异样的眼神会让你心中介怀,雪上加霜。”
“我原想着,只要可以治好你,那谁都不用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这才是最恰当的。”
只要别人不知道,程雪意就一直是那个漂漂亮亮的姑娘。
没人会议论她曾经变成过什么样子,更不会在她治好之前的这段时间里非议她、围观她。
沈南音相信乾天宗大部分弟子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但也知道人多口杂,总会有些人乱说话。
他固然可以惩治管教他们,但他怕自己无法时时刻刻守在她身边,让这些事情滋扰她的心绪,产生一些哪怕管教惩处都无法抹平的创伤。
程雪意本就性情极端敏感,她很容易因为这些走上歪路。
沈南音电光石火之间想了很多,处处为她,却不曾想她是这样想他的。
绝情泉水翻出巨浪滔天,半个无欲天宫都动荡不安,赵无眠和那群援兵这个时候才出现,焦急紧张地在水浪之上试图靠近。
“真武道君!”
他们急急呼唤,却唤不到沈南音回头。
巨浪掩去他们的踪迹,将几人再次打散,沈南音是御剑高手,红尘剑与他人剑合一,哪怕水浪又高又急,来势汹汹,他也能游刃有余。
他静静看程雪意半晌,忽道:“师妹折返回来是为救我,伤到脸也是因为我,于情于理,我都该为师妹的伤负责。”
“我绝不曾有一刻介怀师妹的伤,望师妹不要胡思乱想,若实在不信我所言——”
他一点点靠近,水浪溅起的水珠落在两人身上,他抬起衣袖为她遮住水珠,低下头来,呼吸逐渐贴近她的脸庞。
近了。
更近了。
他的唇距离她受伤的地方,只剩下一指之隔。
无需他把话说完,程雪意已经明白他要做什么。
既然她觉得他嫌弃她的脸才要盖住她的头,那他便用最直觉的举动证明他完全不在意这些。
沈南音是个克己复礼的正人君子。
再没有比他更光风霁月的人了。
相识这么久以来,无论雪意如何主动引诱,言语撩拨,他都不曾主动做出任何冒犯她的事。
那一夜在洞窟之中,哪怕他已经不上不下数次,被折磨得心力交瘁,依然不曾主动求欢。
他始终有礼有节,温良恭俭,无悲无喜。
而现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靠近一个女子,用唇齿,用呼吸,去感知她丑陋的伤疤。
他眼底没有看轻,没有抗拒,也没有一丁点忍耐与嫌弃,有的只是认真,慌张,和局促。
……这真是意外之喜。
换在来这一趟之前,程雪意肯定会欣然接受。
可情况不同了。
等圣女醒来,他可能就要和对方挂上未婚夫妻的名号。
那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变得不合适起来。
程雪意倏地后退,与他拉开距离,避开他恍惚怔愣的视线,道:“大师兄,我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她笑起来,“我怎么会那样想你呢?那样说只是为了让你能把我放开而已,我不想盖着缎子,全靠你一个人来努力,做你的负累。”
“我没那么在意这张脸,不管治好治不好,大师兄都不用特别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更不用为此负责什么。”
这是实话,反正他治不好,她自己也能治好,她现在甚至都不觉得疼了。等回了乾天宗,将伤口中残存的魔气吸纳炼化,再找苏长老要点去疤的药擦擦就完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