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您能离阿斯提亚远一点。阿斯提亚不是麻烦,但她会给您带来麻烦,因为她对巫师这个职业充满怨憎。”
维加停止咀嚼,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昆,“尤安的妹妹是不是来了?她在农场呆的还习惯吗?”
“挺好的啊,”昆感激女巫小姐的关心,揉着肚子慢吞吞地说道,“队长把她安排在了空仓库,哥哥把自己的床挪过去给她睡了,她还主动要做些什么帮忙呢!除了第一天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以外,阿斯提亚在农场呆的挺开心的。”
说到这,昆顿了一下。
倒也不能说开心……集体吃坏肚子事件刚发生时,厨娘还狡辩是阿斯提亚干的。
可谁会信?阿斯提亚才刚刚抵达这里没到一天,也仅仅是帮厨娘盛了汤。她连人脸都认不全,怎么会做这种事?
而且,阿斯提亚才10岁啊!又瘦又小,连被大声呵斥都会红了眼眶,她能懂什么?她又能干什么?
昆狠狠斥责了厨娘,在他亮出佩剑后,厨娘再也不敢胡乱指责了。如果未来阿斯提亚还呆在厨房帮工的话,恐怕会受厨娘的欺负。
不行,昆决定等离开这就立刻去找队长,他得让阿斯提亚拥有一个安全的环境。
想到这,昆朦朦胧胧感觉他似乎忘了某件事。很重要的事么?算了,应该没那么重要。
“摔了一跤?”维加敏锐抓住这个词,追问,“在哪儿摔的?严不严重?”
“不严重啊,就在空仓库,”昆有点着急,强撑着站了起来,“那时候我们都不在,布尔韦尔恰巧路过,她可能被副队长吓到了。您不知道,阿斯提亚胆子很小的。维加小姐,我先、先回去了。”
说完,昆抱着餐盘急匆匆离开了。
他打算把阿斯提亚安排到磨坊去,离厨娘远一点。
维加却在昏暗中沉默下来。
如果一次是碰巧,那整件事里次次都有阿斯提亚的身影,还是碰巧吗?
21世纪的经历告诉她,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孩子,无论在哪个时代。
阿斯提亚不是三岁,六岁,她已经十岁了。
封建时代的人通常都比较早熟,更何况尤安还委婉的提醒过。
注视着手中的面包,维加忽然不太敢吃了。
恰巧这时,外面的看守敲门询问女巫小姐要不要去看一下农田?
自从珍珠粟种下后,霍根就给维加下达了一个任务——照看田地。
每天,她都要去田里看一圈儿,和罪民们说一说有关种植的知识。
“请带我去吧,”女巫的声音响起,“谢谢。”
很快,两名看守带着她来到地里。
罪民们瞧见女巫小姐的身影,眼底顿时亮起了光。
他们纷纷撂下手里的工具,虔诚无比地朝着维加鞠躬行礼。
那天的魔法就像真正的神迹,对于从未见过的平民来说,几乎重塑了他们的精神。
教授知识的女巫,施展魔法的女巫,平易近人无比善良的女巫。
如果不是女巫小姐不允许,他们从看见她的那一瞬就情不自禁想跪在地上给她磕头。
“不必客气,”维加轻轻一笑,“我只是来看看珍珠粟的情况。”
“它们长得很好,”贝亚特紧张地看着她说,“您、您可以不用担心,就算付出我的生命,我也会保护它们好好长大。”
“其实……”转头看见贝亚特的眼神,维加舌尖一转,将后面的话换成了另外一句,“非常感谢,女士,有你们帮忙,珍珠粟一定会收获颇丰的。”
果然,一听这话,几名罪民的瞳孔全都瞪大了,深蓝色的眼睛里仿佛烧起燎原大火。
周围的士兵们惊讶发现,即便脸上满是灰尘,可依旧能看出这些家伙通红的脸。
他们不是早已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麻木了吗?连住那样的窝棚都没什么情绪波动,为什么仅和女巫接触了几次就露出这样……这样……
士兵都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他们无法准确描述现在罪民们的表情与神态。只觉得这些看起来就快彻底腐烂的人,变得生动鲜活许多。
其实浇灌过生长药剂的作物并不太需要人类了,它们自己就可以长得很好。由于魔力的包裹,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隔绝病虫害。
但是这话维加并不能和罪民们说,她必须给他们找点事干,除草也好,驱虫浇水也好,这样,罪民们才能感觉自己是被需要的。
□□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精神的才是。
维加并没有当救世主那样崇高的想法,她只是觉得,人活着,总得像个人。
这些罪民,太久没被人当成人了。
维加在田地里缓慢踱步,贝亚特和其他罪民鸡崽似的跟在她身后。
不敢靠的太近,怕身上的臭味寻到美丽的女巫小姐。
又不想离开太远,否则无法用眼睛追随到女巫小姐的目光。
自从女儿死去后,贝亚特·波利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
从被抓到遣送至这里,她一直觉得天灰蒙蒙的,整个世界都灰蒙蒙的。
她会频繁梦到女儿的笑声,梦到一片血的墓地。即使拿着锄头,即使整天工作至深夜,身体累到想要死去,她也总能回到那片墓地,回到那个黑暗的审判庭。
“贝亚特·波利有罪!你必须赔付伍德先生200金!并且判处181年刑期!”
“可他猥亵了我的女儿!!”贝亚特听见自己失声尖叫,“我女儿崩溃死去他也没有放过她!他把她挖出来了!他把她挖出来!!错的是他!是他!!”
在女儿死后,贝亚特才知道才从一张潦草的遗书中知道,伍德经常跟踪她的宝贝,甚至在公开场合动手动脚。
也正因如此,流言蜚语蝴蝶似的飞起,最终她的女儿精神压力过大,这才导致原本不好的身体一下子垮了。
贝亚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丈夫几年前因为帮农场主大人寻找走失的绵羊,在山林里失踪了。
农场主大人拒绝为她丈夫提供死亡证明,因此她必须一个人肩负起三个人的税金,为了保证她们母女活着,她已经付出了全部时间和精力。
审判长和伍德的父亲对视,那人身上的巫师长袍在审判庭明亮的光线中显得熠熠生辉。
“不,”审判长转回头,冰冷的声音响起,“伍德先生当时处于醉酒状态,他并不清醒,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当时应该叫醒他,而不是伤害他。”
天幕坍塌。
贝亚特只觉得从那天开始,她的灵魂就死去了。
在胡萝卜出事那夜,她甚至不觉得被绞死是一件坏事。
只是后来,女巫小姐突然出现了。
月光照耀之下,贝亚特仿佛看见了女儿微笑着趴在女巫小姐肩膀上,轻快和她招手,“妈妈,我找人来救你啦!你一定要好好的呀!”
这一定是女巫小姐带来的奇迹。贝亚特无比贪婪地注视着女巫小姐,就像注视着她的宝贝第一次躺在她怀里的时候。
那一夜,贝亚特第一次觉得活着,或许不是一件坏事。
珍珠粟长得很快,才几天过去,已经到成人小腿肚那么高了。绿色的细叶随风飘荡,簇拥着密密麻麻铺开在田地里。
再过不了多久,这些小家伙就会开始结出真正的稻谷。到时候波浪般的景象一定比现在更加好看。
最近几日,公爵大人又下达了收获的命令,大片的农田陆陆续续空出来好几块。
看完珍珠粟,维加顺势走到其他空地上,贝亚特和几名负责珍珠粟的人只能含泪望着,并不跟上去。
因为那边不是他们负责的。
由于霍根实行的是分工制,所以每个罪民都有自己负责的土地。
整个山林农场到现在为止一共才只剩9名罪民,种植种类却称得上繁多。
比起农场,其实更像一种种植园。只不过这里的人对种植一知半解,搞出来的种植园混乱又无序,已经被大学生活驯化的维加下意识想要整理。
刚巧现在有这样的机会。
她站在土地明显颜色最灰最浅、肥力最差的一块上,这里之前种植的是大麦,即便大麦不像小麦那样金贵,可也很耗费土地的营养,更何况他们还在这块田里连续种植了三年。
这片地现在急需养一养。
“这里,种鹰嘴豆吧,中间可以混种洋葱和韭菜。”维加看向一旁看守的士兵。
鹰嘴豆本身是一种能够进行生物固氮的作物,可以很好的提高土壤肥力,丰富土壤氮源,从而做到肥田养地。
不过这东西含草酸很多,不适宜多吃。可以种两茬等到土壤养起来一点后,换成豌豆或豇豆。
想到这,维加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在正统历史里,中世纪的欧洲是鲜少有人吃土豆的。许多人指责土豆是引起麻风病的罪魁祸首,所以连吃不上饭的穷人家也不怎么愿意种植,农场中就更没有土豆了。
土豆可是真正的好东西,比小米的吃法还要丰富。等下次看见卡利先生,她一定要买一点土豆种下去。
听见她的话,士兵们立刻挺直身体。
“队长已经下达了命令,关于种植全听您的!”
“好呀。”维加笑眯眯地招呼负责大麦的人,那是一个枯瘦的中年男人。
是的,只有一个人,这也是农场奇怪的地方。
相较于主食,胡萝卜、卷心菜、南瓜这种“菜类”种植的面积更多更大,难不成瓦尔特不愿意吃主食,只愿意吃菜?
收回思绪,维加看向身前的人。
他一个人负责大麦田地,神情木讷呆板。因为长久没有吃饱并缺失营养,站在维加旁边时,他佝偻的身躯看起来甚至比女巫还要瘦小。
维加从士兵手里拿到了鹰嘴豆、洋葱和韭菜的种子,轻声告诉中年男人如何翻土,如何播种,在什么时候浇水。
以防中年男人听不懂,她特意说的很慢,不过男人的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维持着空白呆滞的状态。
直至维加说到一句“生长药剂只能缩短作物的生长时间,可种植的知识一直都是需要的。即便有魔法,真心对待作物从而得到的收获也和随便种种是完全不同的。作物都有心情。”时,中年男人的目光才终于动了动。
像生锈的齿轮,滞涩着慢慢挪到女巫身上。
他就这样一眨不眨盯着维加,长久而不加掩饰。
有士兵注意到了大声呵斥,他也不曾挪开目光。
维加完全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能让这人出现这么大反应,歪了歪脑袋问,“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这一次,中年男人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像指甲划在木板上,嘶哑、尖锐却缓慢无比,“你刚刚,否定了魔法。”
维加一愣。
“魔法意味着神明的恩赐,魔力更是神明赐予人类的礼物。”中年男人注视着女巫黑色的眼睛,用极低的沙哑声音说,“从来没有巫师会否定魔法,在巫师的眼里,一切好的结果都依存于魔法的神奇,魔法是世界运转的基石。而你,小姐,你刚刚否定了这一切。”
风吹散了中年男人的话,只有离他最近的维加听清了。
女巫完全不害怕一个还处于刑期内的人,她只是觉得中年男人说出来的话语和他木讷的表情完全不符,这激起了她的兴趣。
维加不甚在意地弯起嘴角,也用很轻的声音回道,“你想说我否定了我的信仰?不,魔法本身根本算不上什么信仰,魔法只是一种工具而已。和你手里的锄头、历史学家紧握的笔没有区别。它的确神奇,也的确为生活提供便利。但如果没有人类发现并使用,那魔法就永远无法出现。说到底,人才是最重要的基石。”
“相信我,先生,就算没有魔法,未来的时代人类也会发明出其他使生活变得便利的器具用品。人,才是真正伟大的。这个'人',包括你,包括我,包括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