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要摸吗?
林修远是在大年初三的下午醒过来的。
方芸陪着傅静雅和傅静妍,又拉上小伍,在外面客厅打麻将,林浅语和安若在落地窗前的办公桌旁工作。
诺诺坐在病床前的小沙发椅上,给床上的睡美人叔叔绘声绘色地讲着童话故事。
这家医院是林氏名下的,林修远住在最顶层,林浅语已经吩咐过下面的人,过年期间,一律谢绝各种探访,不会有人上来打扰他们。
陆骁给打麻将的那桌续上茶,给安
若的水杯续好水,转脚走到她那头,她杯子里的水一点都没有动,他将杯子里已经凉掉的水一口喝完,又给杯子里倒上温水,然后把杯子送到她嘴边。
林浅语视线还停在电脑上,唇碰到杯,下意识地要张开,看到旁边的安若,回过神,伸手要接他手里的杯子。
陆骁没给她,侧过身,将她挡在别人的视线外,用眼神示意她张嘴。
林浅语没再坚持,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进到嗓子里,她才觉出渴,她一工作起来,总是忘记喝水,陆骁等她咽下去,又把杯子送过来,她不自觉地又启开些唇。
陆骁眸底浮出笑,她这样低头喝水的样子有些说不上来的乖,他有的时候看着诺诺,会忍不住想她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是和诺诺一样,古灵精怪多一些,还是打小就跟个高傲的小公主似的,清清冷冷,不爱搭理人。
林浅语喝完水,抬眼看他在笑什么。
陆骁伸手将她唇角的水珠抹去,又给她顺了顺耳边掉下来的头发,指腹不经意地碰到她的耳朵,轻轻捏了捏,他们这几天很少有单独待在一起的时间,除夕夜那天,她担心丈母娘的身体,也只陪他在病房里坐了会儿就回去了,连亲都没肯让他多亲。
林浅语眼风横向他,让他快走,别在这儿妨碍她工作。
陆骁眼里的笑多了些,他收回手,给她水杯里添满水,屈指轻叩一下杯面,提醒她别再忘了喝水,也就不再招她烦,转身要走。
林浅语看到他有些泛青的眼窝,心里一动,又拽住他的手腕,他这几天一直留在医院守夜,虽然有陪护床,但总归没有家里舒服,而且他半夜还要时不时查看林修远的情况,一晚上能睡的时间不多。
陆骁回头看她。
林浅语轻声道,“你去隔壁屋睡一会儿,不用一直在这儿守着。”
陆骁微俯下身,一本正经地敲上她电脑的键盘,看着像是在认真地修改什么文件,电脑上出来的字是,【心疼我的话,回头补偿我就好了】
林浅语一脚踢上他,又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将那行字删得一个不剩,他就是黑眼圈挂到脚上,她也不会心疼他一点儿。
陆骁看着她粉盈的耳根,虚握着拳抵住上扬的唇,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直起身,拿着水壶走到病床旁,再给诺诺小朋友的粉色小杯子里倒上水。
诺诺讲故事讲得正口渴,笑眼弯弯地对陆助叔叔说了声谢谢,然后才拿起自己的小杯子叼着吸管喝了一口水,喝完之后,还长长地“哈”了一声,奶声奶气地说,“陆助叔叔倒的水好好喝呀,有甜甜的味道,像糖水。”
陆骁被她这个人小鬼大的样子给逗笑了,他揉了揉她乱蓬蓬的头帘,又从她的粉色小书包里,拿出她的小梳子,想给她重新梳一下头发。
病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模糊的视线一点点变得清晰,他先看到一个奶白的糯米团子,目光颤动,又对上陆骁看过来的视线,眼神转冷。
陆骁看他没有再要闭眼的意思,按下床头的呼叫按钮,冷淡开口,“舍得醒了?”
诺诺也看到了睁开眼的林修远,她兴奋地趴到床上,“哇,睡美人叔叔你终于醒啦!你比小猪宝宝还能睡!”
林浅语听到诺诺的话,愣住,放下手里的电脑,起身走过来,脚步都有些乱,陆骁上前揽上她的肩,将她带到病床前。
安若扶着桌子站起身,要抬脚,又没有动,只停在原地,远远地看着病床上的人。
林浅语俯身仔细看林修远,他这几天已经睁过几次眼,但每次都是动两下眼皮,就又睡过去了,母亲说他这是拿他们当羊放呢,今天应该是彻底醒过来了。
她不敢碰他,小心翼翼地问,“哥,能听到我说话吗?”
半晌,林修远才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林浅语颤着嗓音喊傅静雅,“妈,哥醒了。”
傅静雅一点也不急,慢慢悠悠地摸着牌,扬声道,“你让他再多醒一会儿,我这把手气特别好,马上就胡了。”
方芸和傅静妍也不催她,傅静雅胡完牌,又端起茶杯,喝了几口水,等到发软的腿有了些力气,一只手扶着傅静妍,一只手扶着方芸,站起身,快步走到病床前,看到林修远还睁着眼,顶到嗓子眼儿的一口气悄然放下。
她冷下一张脸,照着林修远的手背就打了上去,红着眼睛道,“还算你有点儿良心。”
没让她这个白发人把他这个黑发人给送走。
林修远动了动手指,碰了下傅静雅的指尖,傅静雅回握住他的手,没忍住眼泪。
林浅语偏过头抵到陆骁的肩上,将眼泪藏到他怀里。
自从林修远出事后,就连父亲去世,她和母亲都没在人前掉过一次眼泪,所有的事情都等着她们拿主意,做决定,她们不能哭,也没有那个时间哭。
现在好像不用再逼着自己把眼泪咽下去也可以了,只要林修远肯醒过来,哪怕是复健再难,也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父亲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地合上眼了。
陆骁揉上她的头发,无声地安抚着。
傅静妍站在林浅语身旁,胳膊无措地抬起又放下,又想抬起,她想握住她的手,想给她擦掉眼泪,更想抱抱她,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做。
方芸抹一把脸上的泪,看到傅静妍一直犹豫的指尖,直接攥上她的手,放到了林浅语的手背上,傅静妍被方芸推了一把,没再退却,她试探着将她冰凉的手握到掌心。
林浅语感觉到柔软的触碰,意识到是谁,想挣开,可她的手比她的还要凉,她鼻尖涌上酸,最后又没有动。
诺诺仰头看看围着病床掉眼泪的大人们,又看看病床上的林修远,开始是困惑,后来终于恍然大悟,亮着眼睛道,“我明白了,原来这就叫做喜极而泣,大家看到睡美人叔叔睡醒了,所以都高兴得哭了。”
她一句话把原本凝重的气氛瞬间给化开了,傅静雅眼泪还没止住,又笑出来,她弯腰将诺诺抱起来,使劲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我们诺诺真聪明。”
诺诺扬着一张小脸冲最后面的安若笑,“这都是妈妈教我的。”
安若脸色惨白。
林修远隔空远远地看着她,眼神狠戾,慢慢地,狠戾又完全淡去,只剩清澈的眸光,看起来单纯又好骗。
医生过来又摁着林修远做了一通检查。
好消息是,他现在确定完全清醒过来了,这说是奇迹都不为过。
坏消息是,也不能说是坏消息吧,他现在全身能动的只有眼睛,所有的身体机能都得慢慢恢复,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还不能确定。
傅静雅觉得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一动不动地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她和绾绾都陪他熬了过来,他现在只要人能醒,剩下的都好解决。
林修远醒了一会儿,就又睡了过去,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现在就是会睡睡醒醒,一次会比一次醒的时间长。
安若没待多久就借口有事情带着诺诺走了,傅静雅看着安若匆匆离开的脚步,又照着林修远的胳膊来了一巴掌,他当初不定做下了多大的孽。
傅静雅让陆骁和林浅语晚上都回家去睡,她要留在医院等林修远再醒过来,她有事情要拷问他,连明天都等不到。
林浅语和陆骁不放心,要陪她。
傅静雅回道,“有你小姨和芸姨在这儿陪我,还有你沈叔和小伍在,又是在医院里,能出什么问题,你俩今晚回去给我好好地补个觉,不然你哥还没好起来,你们的身体先垮了。”
这几天,阿骁留在医院守夜,绾绾在家跟她睡一屋,因为担心她的身体,一晚上起来几次看她,根本就没睡踏实过,两个人再这么熬下去哪儿能行。
傅静雅态度坚决,直接把林浅语和陆骁给轰出了病房,让他们赶紧回家去。
林浅语连包都没来得及拿,傅静雅把包塞给傅静妍,傅静妍犹豫一秒,追出病房,叫住林浅语。
林浅语接过傅静妍递来的包,转身要走,傅静妍攥着包没放,林浅语回看她,目光平静,傅静妍欲言又止,林浅语想到刚才握住她的那只凉成冰块的手,陡然间
生出一些勇气。
她想,与其一直给自己画地为牢,不如就问出一个答案,不管真相是什么,得到一个答案,她们两个或许都能试着将自己从过去中解脱出来,而不是每次见面都是这样假装粉饰太平,又相顾无言。
林浅语转头看陆骁,“你先下去等我。”
陆骁看着她的眼睛,捏了捏她的手,迈步去按电梯。
走廊里有些静,外面还不断地响起新年的炮竹声。
林浅语挺直着肩背,轻声道,“小姨,其实,每次我们两个这样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我都很想问……”
她说到一半又顿住,勉强扯起些唇角,想装得轻松些,话出口得却艰难,“您既然现在想握我的手,靠近我,当初为什么又不要我,连抱都不愿意抱我。”
或许是没想到这些年来她一直刻意避开不谈的事情,现在又突然这么直接地问出来,傅静雅蓦地僵住,眼眶迅速起了红,她磕绊道,“绾绾,我没有……”
没有什么,她没能再说下去,那段记忆对她来说是模糊混乱的,她自己都说不清她那个时候的心情,只记得最后将她推出去的坚决。
她为自己找再多的理由,也没有办法解释清她在那一刻为什么会那么坚决地不想要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宝贝,在知道怀孕的时候,她明明那么期待过她的到来。
等得越久,心底越沉,林浅语看着她红肿的眼眶,指甲慢慢地掐进掌心,她的初衷不是要这样逼她的,她转开视线,不再看她,“算了,不用说了,我也不是非要有一个答案才行,现在这样也挺好,您快回屋吧,我也走了。”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电梯。
傅静妍想去追,脚却似千金重。
陆骁在楼下等她,林浅语不想多说什么,上了车,说了句“有些困”,就窝在副驾上闭眼假寐,他的手伸过来,牵住她的手,拇指慢慢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林浅语没睁眼,眼角浸出些潮湿,她偏过头,不想让他看到。
车一路平稳疾驰最后停下,林浅语装作刚睡醒睁开眼,看到车窗外,有些愣住,他们没有回家,而是到了他以前的家。
那两间小小的平房。
林浅语看他,“怎么到了这儿?”
陆骁给她解开安全带,直接将她从副驾抱到了他的腿上,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陆骁亲了亲她的眼角,低声问,“下去看看?”
林浅语有些意懒地拒绝,“不去,你那个时候不是最不喜欢我来这儿,现在又带我过来做什么。”
陆骁轻声笑,“我有说过我不喜欢?”
林浅语冷哼,“你是没说过,但我每次过来,你的脸沉得都要拧出水来了,连院子门都不让我进,你当我是过来找你的,是老太太嘱咐我多过来,替她看看她养的那些花,防止被你给养死。”
陆骁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林浅语靠到他的肩上,懒得看他,“你知道就好。”
陆骁将她揽到怀里,看着车窗外漆黑的铁门,开口道,“也不是不喜欢你来,这是我的家,也是我被丢下的地方,就像是我最后的一块儿遮羞布,我那个时候还做不到在你面前坦然我的全部。”
林浅语从他肩上抬起些头,对上他深沉的视线。
陆骁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她……是个孤儿,当初和我家老太太在一个饭馆打工,晚上就在饭馆的仓库打地铺睡,老太太看她大着肚子不方便,就把她带回了家,她在这里生下了我,然后就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就这样把我丢给了我们家老太太。”
这些事情即使老太太从没跟他说过,他还是从街坊四邻的闲话里早早地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林浅语捧起他的脸,认真看他,“奶奶很爱你,她每次跟我说起你的事情,眼睛里的笑都没停下来过。”
提起老太太,陆骁淡漠的眼神才有所缓和,他亲亲她的唇角,又道,“老太太虽然跟你说过我的很多事情,但应该没跟你提过,我五岁那年,她本来打算把我送去别人家养来着。”
林浅语肩膀一僵。
陆骁看她,“我那个时候以为是我不够听话,她才不要我了,你知道她为什么想要送我走吗?”
林浅语抿紧唇,没说话,神色有些冷。
陆骁摁了下她的唇角,“别人跟她说,我跟着她会把我这辈子都给毁了,她捡垃圾,我长大也只能捡垃圾,还不如送到条件好的人家给别人当儿子,还能挣个好前途,她把我送上别人的车时,特别高兴得说,她总算是解放了,以后不用再带着我这个小累赘累死累活地讨生活了,等我挣开车上的人跑回家,才发现她正躲在门后偷偷地掉眼泪。”
林浅语目光轻颤,她伸手抱住他,想咬他,又舍不得用力,闷在他脖子里,沉默了许久,“你说这些,不会是想要告诉我,她不要我,也是有不得以的苦衷。”
陆骁轻抚上她的头发,“我说出这些来,只是想要你摸摸我的头。”
林浅语一愣,“为什么要摸你的头?”
陆骁不紧不慢道,“诺诺给我看的视频里,小狗受了委屈,想招主人的疼,就会蹭到主人身边,要主人摸它的头,我当初被老太太送上那辆车,虽然没有哭,但心里很委屈,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