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他对面稍微年长一些的方脸男人笑呵呵:“嘿呀,你这见识就浅了,拿袋子装的油算什么,小打小闹而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没见过用车拉的吧?人家白天在家睡觉,夜里开始干活,可有本事了,直接开车去,输油管道上打一个口,一抽就抽几个小时,等人过来,早开着车跑了,你追过去调查,没用,没人承认,问谁都问不出来,一条龙服务,这边车抽完那边立马拉去卖掉,可快了,一点证据都找不着。”
“太窝囊了,难道就拿他们没办法吗?”
“有什么办法,这不是咱们能管得了的。”
方脸男人抬手往上指了指,小声说:“你也不想想,他们每回行动为什么这么快,依我说啊,肯定是背后有人通风报信当内鬼呢。”
谢琼夹菜的手一顿,朝他们望了过来,方脸男人自知失言,冲她笑了笑,闭嘴不说了。
油田的偷油之风屡禁不止,不仅是住在周边的村民,厂里职工下班顺点油回去的也多,自家用不着,可以卖给油贩子或者住在附近的村民赚点外快,原油温度低了会结成块,扔进炉子里就能当燃料烧,一热就化了,用桶或用袋子都好装。
孙连采听到两人的聊天内容,提醒谢琼,“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了,厂里最近在严抓偷油的人,尤其自行车停车点那块查得严,你平时上下班最好也别背太大的包或者拎什么水壶,容易被盯上检查。”
谢琼疑惑,“怎么厂里突然开始严抓了?”
孙连采摇摇头,“不知道。”
她罕见开了个玩笑,笑了两声,“难不成有什么重要的大家伙被偷了?气不过所以索性一并严查。”
谢琼若有所思,孙连采见她真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劝道:“别想了,这跟咱们财务科没半点关系,再说了,就算有什么消息也不可能让咱们这种小喽啰知道。”
谢琼笑道:“说不定能立功呢。”
“哪有那么简单。”
孙连采端着餐盘站了起来,“走吧。”
谢琼因为刚才的事对她的观感大变,也不想跟她多说,当个饭友算了,跟着去洗餐盘,洗完以后,两个人回到了办公室。
葛小平中午回家吃饭,一般到下午一点半以后才会来。
孙连采看苏大海不在,转头对她说:“等小苏回来吧,让他帮你搬。”
职工之间讲究谦让友爱,上午开会郭延飞还让他们多多照顾新同事,她这么说也是想试试谢琼是不是真的敢当着苏大海的面把桌子换回来,当然即使她敢,两人的梁子肯定也结下了。
无论苏大海来不来,什么时候来,这座位肯定是要换回去的,谢琼不想等,“不用,我能搬动。”
孙连采又问:“不用跟小苏说一声嘛?”
“奇怪,你们换的时候也没问我同不同意啊!”
谢琼冷着脸,手已经抓住了苏大海办公桌两个角,高声催促她:“你要是不想帮忙你就回去坐下,我自己也能搬。”
孙连采嘟囔,“别急嘛,我想帮忙的。”
两个人合力抬起苏大海的桌子,先把他的办公桌往外挪,再把谢琼的办公桌抬回来,既然搬了,谢琼想着干脆离门远一点,顺势往后又退了几寸,办公室就这么长,有巨大的资料柜挡着,孙连采这下想给苏大海再争取争取也没办法了,四条桌腿一落,位置正式定了下来。
新位置左边是孙连采的办公桌,右边是资料柜,背后是墙,这下终于不用担心上班开小差被发现,谢琼美滋滋给自己泡了杯茶,心情愉悦翘起二郎腿,翻开一本《中国服装简史》看了起来。
苏大海走进办公室想下意识想往里走,看到谢琼的脸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变了,他的桌子被挪到了门边,孙连采见他来了,忐忑站了起来,又看了看谢琼,示意他搬桌子换位置都是谢琼的主意。
谢琼啪一声合上书,主动开口提起:“小苏啊,上午事情比较多没来得及整理咱们之间的称呼,是这样的,我虽然年龄比你小一岁,但论在财务科的工作经验可比你多两年,当你前辈你应该没意见吧?”
苏大海笑容牵强,点点头:“那肯定没问题,应该的。”
“既然这样,你叫我小谢多不合适啊,以后还是礼貌点叫我谢会计吧。”
谢琼特意加重了语气,“还有这个位置,我之前其实也在你现在的位置坐了很久,从中学到了很多,这个位置特别适合历练,能涨不少经验,让你快速熟悉财务科的工作和人际往来,这个可是咱们办公室的宝座呢。”
苏大海解释,“是,你说的有道理,我之前是想着这样能离师傅近一点方便请教她问题。”
谢琼眨眨眼,“学习要不畏艰难,这点距离算什么,大家都在一个办公室,你想问问题多走几步就到了,我相信这几步路难不倒你,要加油啊!年纪轻轻不能这么懒。”
她说完,再次翻开书。
苏大海被噎得无话可说,孙连采也要被谢琼气死了,之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会阴阳怪气,望向苏大海的眼神也多了一丝同情,柔声安慰道:“没事,离得近,你想什么时候问我都行。”
苏大海对她微微一笑,“谢谢师傅。”
谢琼忽然又说:“怎么办,我也不忍心让你们师徒离这么远。”
孙连采眼睛亮了,“真的?你改主意了?”
“小琼,我就知道你最善解人意了。”
“那当然,我这个主意你肯定喜欢。”
谢琼表情故作为难,“不然,咱俩换个位也行,这样你离他不就近了吗?!”
这个办公室里面葛小平和孙连采的位置是最好的,转头就能看到窗外的花园,视野很好。
孙连采就猜到她没这么好心,脸顿时拉了下来,苏大海现在还想拉拢孙连采,急忙站出来,姿态体贴,轻声道:“哎呀,换来换去多麻烦,是我考虑不周,这个位置多好啊,我就愿意坐这里,谁都别跟我抢了。”
谢琼目的达成,痛快不已,暗暗笑了两声。
孙连采满怀怨念撇撇嘴,愤愤不平拉开椅子坐下。
葛小平在家吃完饭回办公室上班,也注意到了位置的变化,办公室谁都不傻,她早就对孙连采和苏大海不经允许擅自改动位置的行为感到不满了,但这周苏大海因为养花得力格外得郭延飞青眼,很会讨他开心,她不好意思计较,眼下位置换回来了,她脸上也有了笑容,心满意足坐下,撇了眼孙连采。
蠢货。
第39章 日常
采油厂上下班时间分冬夏,夏季下午的上班时间从两点到六点,到点广播响起,准时下班,办公室里谁最后走谁锁门。
葛小平第一个离开,谢琼随后也离开了,孙连采收拾东西磨磨唧唧拖延时间,等两人都走了,才敢收拾好提包走到苏大海面前跟他搭话,问道:“小苏,下班了你还不走啊?”
“啊,这就下班了?”
苏大海仿佛刚从工作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停下了拨动算盘的手,挠了挠头,“时间过得真快啊。”
孙连采过去最厌恶的就是来上班,因为在这个财务科,科长郭延飞看不起她是小城市来的,没有油田背景,无论是开会还是日常交流,对她都爱搭不理,处处看不上她,话里话外都带着隐形歧视。
副科长葛小平则是嫌弃她做事慢,总是笨手笨脚,但工作上一旦出了什么问题, 第一个把她拎出来让她背锅担责任。
新来的同事谢琼,脾气大不好惹,哪哪都比她优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小心讨好,还不得她喜欢,时不时就说几句刺耳的话嘲讽她。
但现在,这个令人恶心生厌的办公室,终于来了一个可以无条件站在她身边的人,那人就是苏大海,孙连采结婚三年了,跟丈夫关系还不错,对苏大海并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更多的是她非常沉迷于苏大海需要自己的样子,听他喊自己师傅,遇到不懂的问题着急来询问她的姿态,这些都让孙连采感觉到了自己在这个办公室存在的意义和必要,这种满足感甚至能跟发工资时相比较。
此时孙连采看着苏大海工作如此认真投入,更加忍不住激动的心情,笑着夸奖他:“你太努力了。”
苏大海谦虚道:“哪有,跟谢会计比较,我还差得远呢。”
孙连采想到了下午谢琼拿资历压人的强势,柔声替他抱不平,“你呀,就是太认真了,真计较起来,你的工龄比她还要多一年啊,怕什么,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
“谢琼性格就这样,她爸爸和公公都厉害,有钱又有权,可不就什么都不怕,在办公室横行霸道,别说葛科长了,咱们郭科长都不怎么敢管她,但其实算起来我还比谢琼早来财务科上班三年呢,你什么时候见过我在她面前摆过前辈架子?”
苏大海笑道:“那是师傅您心好,平易近人。”
孙连采被夸得心花怒放,“确实,我大人有大量,不和她一般见识。”
她揪拧着衣角,又问:“你还不走啊?咱们一起下班。”
苏大海指了指桌上的工作,摇头:“不了,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想做完再走,师傅您先走吧,办公室的门我来锁。”
财务科的工作只有年底和每个季度末会格外忙碌一点,平时工作量还好,要不然郭延飞也不会每天都把心思放在花花草草上。
孙连采见状也不好勉强,点了点头,“那行,你早点下班,别逼自己太紧,要知道工作是做不完的,也不急于这一时。”
说完她拉紧布包的背带,小步走出了办公室。
谢琼这边已经走到了自行车停车场,一看果然如孙连采所说,停车场前出口站着两位穿着绿色制服的保卫科职工,不仅如此,停车场内部也有一个来来回回走动巡逻的。
谢琼把自己的车推出来,跨上去,随着人流慢慢往前骑。
保卫科职工鹰一样锐利警觉的眼睛扫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但凡自行车后座上的包稍微鼓一点或者水杯饭盒容量大一点,都要被强硬喊下车检查。
谢琼背的包小,只放了几本书和一罐润肤乳,自行车上也没别的东西,快速通过了检查。
她是个好奇心重的人,看到厂里这么大张旗鼓严抓偷油行径,更加想知道为什么了,偷偷回头望了一眼。
孩子身边不能一直没人,谢琼回采油厂上班以后,苏永红一个人忙不过来,不再负责他们的三餐,回到家,谢琼推开门,苏永红笑着欢迎,“回来啦。”
谢琼一边换鞋一边问她:“春雨今天怎么样?乖不乖?”
“一切正常,春雨特别乖,下午我还推她下楼逛了半个小时。”
苏永红开始一五一十跟她详细汇报起今天赵敏祯的情况,包括今天喝了多少奶,换了几次尿布,睡了几个小时等等。
谢琼走到婴儿床前,看着躺在里面睡觉的女儿,摸了摸她白嫩的小脸,一脸慈爱,对她说:“苏阿姨,你今天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可以下班了。”
苏永红点头,“那我就先回去了。”
谢琼坐下没一会儿,赵惟城也回来了,小区食堂的价格便宜公道,饭菜味道也好,他回来的路上顺便打包了晚餐,“今天买了两份五花肉豆角蒸面。”
趁着女儿还在睡觉,夫妻俩打算赶紧把饭吃了,谢琼拿了两个盘子过来,给他递过去一双筷子,好奇问道:“最近油田上有什么新情况吗?为什么我们厂突然开始严抓偷油的了?”
赵惟城想了想,“这应该不算新情况,但确实是从今年年初开始,油田偷油的情况变得更严重了,不止采油厂,其他单位也在抓这个。”
“怎么?你们厂抓得特别严吗?我们院倒是没怎么查。”
谢琼夹了一筷子面,“有点严重,保卫科都开始在停车场巡逻了。”
赵惟城叹了口气,“确实该管管了,就上周的事,金风荡34井站的值班员被一伙蒙面偷油的人打成重伤,现在还在医院治疗。”
谢琼怒道:“这么恶劣?这帮人也太没良心了,偷油的话把人绑起来不就行了,干嘛还打人?”
“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做出来。”
赵惟城摇摇头,语气沉重:“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都知道流出来的石油值钱,干的人也多了,之前大多是附近的村民,现在据说还有外地专门过来偷油的。”
谢琼捶桌,“抓不住他们吗?”
赵惟城无奈笑道:“不是抓不住,是抓不完,你想想油田各个警局和各单位保卫科的人加一起才多少人,偷油的人比这数十倍还多,这些人狡猾的很,知道当地村民恨我们,故意勾结他们给自己行便利。”
平原油田的发现震惊了全国,也让平州市的民众发现原来他们世世代代居住播种的土地下面可能埋藏着巨大的财富,这是一座大金库,然而正当他们为此欢欣鼓舞时,又很快发现有一群说着陌生口音的人迅速接管了这片土地,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土地上流出的石油源源不断被输送走,自己只能从中得到一点微薄的收益作为补偿,因而,彼此之间爆发冲突是常有的事。
谢琼瞬间懂了,不想再聊,换了个话题,“说起来,这个月该去医院给春雨打第一针百日破疫苗了。”
赵惟城想起之前带赵敏祯去打第一针小儿麻痹疫苗,当时她哭得震天响,眼睛鼻子通红,把他们夫妻俩心疼坏了,“头疼,我真见不得孩子打针,太可怜了。”
谢琼调侃,“幸好你不是医生。”
赵惟城笑道:“医生这一行我真做不来,小琰太厉害了,居然去学医。”
谢琼:“他自己选的,当时我们也很吃惊,我本来以为他会跟我爸一样学地质。”
赵惟城:“学医也很好,治病救人,救死扶伤啊。”
这个夏天,谢琰放弃了分配到油田第一医院的工作,继续深造读研了。
谢琼感叹,“随他吧,他一直是个有主意的,我还以为他对分配的单位不满意呢,谁知道早就有考研的打算了,悄悄瞒着我们,说害怕没考上丢人,一定要考上了再跟我们说。”
赵惟城想到她自从拿到那些教材书以后勤奋学习的模样,轻声笑道:“这一点,你们姐弟俩一模一样,都是事情办成了再说,没办成之前藏得比谁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