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斋舲又换了早上那件有破洞的白色T恤,黑色的工装裤,此刻都蒙上了一层灰。
他抡锤子的动作很大,砸的位置却精准,涂芩蹲着看了一会,发现他现在做的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把袋子里原来很大块的高岭土敲碎,每块高岭土碎成手指大的石头后,他就会换一块继续敲。
这还真是除了采矿之外,最最原始的第一步。
因为原始,其实……
还挺好看的。
谢斋舲身材本来就很有看头,身上那件T恤宽大但是很薄,汗湿之后贴在肌肤上,露出了皮肤的颜色。
不白,偏黑,所以肌肉线条看起来就很有侵略性。
他手里的那个大锤子应该是很重的,昨天从二楼丢下去那一声巨响她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他抡起来的时候手臂肌肉会绷紧,扬胳膊的时候会随着动作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肢,腹肌也会因为他身上那件软塌塌的T恤变得非常明显。
说实在的,极具观赏性。
涂芩用相机拍完整个过程后,又拿出手机拍了两张谢斋舲的背影,放到了素材相册里。
一直到这个时候,她耳朵上的红色才慢慢褪下去了一些。
那其实真的是很轻的碰触,像蝴蝶翅膀拂过皮肤,他指腹并不柔软,略微有些粗糙的触感在她耳尖一触即逝。
而且时机很奇特。
他抬手给她戴防尘面具的时候,她以为他们会有一些碰触,但她没有往后退,也没跟谢斋舲说她自己来也行。
有一些碰触,对她来说是某种试探,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的对谢斋舲有别样的感情,或者试探自己会不会因为谢斋舲的触碰感觉到不舒服。
但是整个过程谢斋舲都没有任何逾矩的举动,涂芩刚刚想要松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体会自己这口气松的是不是有点失望,她耳朵就被碰了一下。
那个瞬间,她感觉自己是炸毛了的。
像是被摸了尾巴根部最敏感神经的猫。
她来不及去想谢斋舲这个碰触是不是故意的,她那一瞬间,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了。
心跳如鼓,面红耳赤。
哪怕带着防尘面罩,记忆里谢斋舲身上沉静的梵香味道也弥漫全身。
遇到他之后来来回回,忽近忽远了那么长时间,她一直还是想要靠近他的原因似乎呼之欲出。
这确实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激烈情感。
谢斋舲很快砸掉了那五袋高岭土,白色灰尘漫天飞,他杵着锤子回头看她。
都带着护目镜,灰尘下,看不清表情。
他也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把敲碎的那些高岭土归拢,拖着麻袋去了一块干净的空地。
然后,又转身看了她一眼。
她应该走过去的,起码应该问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或者,他应该主动跟她解释,接下来要做什么,就像早上那样。
但是两人都没说话,也没动。
半晌,谢斋舲在那边似乎是叹了一口气,也似乎是没有,他走了过来,头发和衣服上都是白灰。
而她因为站得足够远,身上干干净净。
“涂芩。”她听到他说,“刚才……很抱歉。”
第35章 学会说不,才能找到出口……
涂芩一直到晚上上床,还在复盘谢斋舲这人到底是有病还是有病。
那其实是一个完全可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碰触,成年人不都应该这样么,这只是一个一秒都不到的面积不超过一平方厘米的肌肤接触,发生了不要再提,那就是没有发生。
但是他提了。
提了也不是不行,他完全可以说刚才是不小心碰到的,虽然突兀并且尴尬,但是也算是一个让这件事就这样过去的方法。
可他,提了,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就没了。
涂芩当时因为太过震惊,都忘记问他到底抱歉什么?
而且说完之后,他直接就开始了下一个洗泥的流程,是真的在洗,把砸碎的高岭土丢到仓库中间那个凹槽里,加满水,用木头搅拌,撇去浮渣,再过滤。
这工作比一开始砸土块繁琐多了,一直到阿姨过来喊他们吃饭,那五袋高岭土也只弄了一小半,根据谢斋舲介绍,等过滤完成之后,还要把泥浆用细绢袋装好,渗水,再压成泥块,然后再加水,开始和面。
这五十袋全部弄完,估计得半个月。
这是涂芩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三月的天,外头春寒料峭,仓库里头开着地暖却又闷又热,谢斋舲在里头待了大半天,腰都没有直起来过。
他耐心好到出奇,进入工作状态以后仿佛整个人都和世界脱离了,静得可怕。
但是……
涂芩把脑子里的制陶流程清空,绕回到最初的脑回路。
他到底在为了什么道歉?因为不小心触碰到她道歉?可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就是故意碰的,先碰了头发再碰了耳朵。
那就是因为故意碰她道歉?
那就是真的有病了。
涂芩翻了个身,拿出手机,时间不算太晚,她在想要不直接问问他,反正是他先开的头。
但是……
涂芩又把手机放下。
她想要问出什么答案?
她是不是隐隐在害怕,谢斋舲的抱歉,是在为他们那一瞬间的暧昧气氛,是在为他的动心道歉。
抱歉,他动心了。
抱歉,他不会再有下次了。
因为,她会因为对方动心了就离开,因为,他用那么哀伤的语气告诉过她,他害怕离别。
涂芩锁了屏,把手机丢到一边,在床上打了个滚,盯着工作室客房的天花板。
雪白的。
这房间真的不错,双人床,房间里有地暖和空调,一张书桌,速度时快时慢的无线网,据金奎说是特意从隔壁县拉过来的网线,容易抽风但是能用。
而且干燥,隔音。
空气里隐隐地还有那种烧焦的木头留下来的梵香味道。
涂芩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烦躁不安,脑子里都是谢斋舲工作的背影。
她过去的心动从来没有那么激烈具象过,也从来没有哪一次心动能让她像现在这样真正开始思考,她为什么没有办法建立亲密关系。
为什么,她的喜欢从来都只是一个静态的画面,意象里的人。
为什么,她没有办法去爱人。
***
那天之后,整整一个星期,涂芩都和谢斋舲窝在仓库里练土。
机械地重复,繁琐又耗时,他跟她解释怎样去掉泥里的杂质,怎么样排掉泥里的空气,告诉她泥里面如果有空气,烧出来的陶就会
有气泡,会开裂。
涂芩在里面拍了很多照片和影像,谢斋舲讲解的时候会突然冒出一些话,比如练泥是最基本的,和做人一样,小时候就得压实了,不然长大了就会有个填不上的空洞,比如其实做重复劳动的时候,人会很容易静下来,会觉得人生其实也差不多,日出日落,循环往复就行,得失在很多次循环后,终归会化为虚无。
这些话都不太像是一个年轻人说出来的话,涂芩会记下来,当成备用资料,日后用来完善剧里徐常平的人设。
也因为多了一层这样的考量,涂芩在听谢斋舲聊这些的时候,会恍惚地想到谢斋舲小时候。
会想到章琴说的那些故事,一个五六岁就已经很懂事的孩子,从小被培养成陪读,有能力却只能永远做陪衬。
他会很多东西,休息的间隙,他会坐在院子里练速写,画金奎金阿姨章琴或者她,甚至阿姨养在院子里的鸡。
寥寥几笔就能画出神韵,那功力也显然不是几年时间能练出来的,那完全是一种拿着笔就知道怎么画的本能。
他的字很漂亮,草书楷书行书隶书,硬笔字比毛笔字差一些,但也是随便写一行都能直播开班授课的水平。
章琴笑着调侃,说以前人学东西真是不得了,做个陶得把琴棋书画学会一半。
金奎反驳,说他哥围棋和乐也都是通的,陈洪跟他哥下棋从来没有赢过,现在民协会的那个什么民间曲艺大赛,还拿他哥谱的琴谱赢过一个不知道什么的全国大赛。
虽然那个琴谱只是他哥改了改以前一个古曲的谱子。
章琴竖起大拇指。
其他的她不知道,但是陈洪下围棋是拿过市里面的奖的,他都下不过谢斋舲,那谢斋舲在围棋上,起码也是通的。
“他今年才多大啊。”晚上两人坐在二楼客厅资料,章琴啧啧,“就算是有天赋,能学到这个程度……他这是从来没停下来过吧。”
涂芩没搭腔,她想起了谢斋舲的柔道耳。
心想,他可能还见缝插针的去学了打架……
一个被领养的孤儿,从四五岁被领养的那天开始,就从来没有休息过,哪怕现在刘景生已经去世了,他也仍然被困在刘家人的骚扰里。
所以他的忍耐力和专注力都异于常人,那么繁琐的练土,那么长的工期,只是因为刘家为了个可笑的由上门来一通砸他就不得不从头开始,可他的眉眼里却一点都看不到不耐烦。
他还很有眼力见。
涂芩不能吃辣这件事,她和章琴只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低声交流过一次,后来的一日三餐很多时候都是分开吃的,可从第三天开始,桌子上的辣椒菜没少,但是总会多一两道墨市当地人爱吃的清淡口味蒸菜。
烧饭刘阿姨在混熟了一点以后告诉她们,是东家让她烧菜加个口味的,说客人不爱吃辣。
刘阿姨说东家这人平时看着凶巴巴的,但是心很细,身边人的口味冷暖爱好什么的,他都会看在眼里。工作室里全屋装了地暖,就是因为刘阿姨有老寒腿,畏寒。
他们三个大男人住的后院就没装这些。
涂芩觉得,她可能是疯魔了。
就这样跟着,都能看出心疼的感觉。
明明他现在看起来人高马大,一只手能拎起一个成年男人的衣领,却总觉得,他小时候应该受过不少欺负。
所以才会在烧迷糊的时候,跑楼下去抱着银杏树发呆。
“发什么呆?”章琴叫了涂芩两声,见涂芩还是拿着笔盯着自己的本子,伸手过去敲了敲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