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献提上灯笼,在前面照明,阮葵后一步出了门。
晚上月色不错,风也不算大,元献缓缓前行,随口问一句:“你这几日都在书院的后厨那儿做什么呢?”
“也没做什么,就跟着去山上摘摘蘑菇野菜,塘里养养鱼什么的。那儿的那个姐姐会做很多吃的,比原先府里的厨子还要厉害些,去她那儿能蹭许多吃的。”
元献应一声,隔日多交了些饭钱上去。
他听人说起过,现在在书院后厨做饭的似乎是哪个学生的姐姐,因为家里贫困,快要上不起学了,书院里的夫子们一合计,将这个活儿派给了她姐姐,以免学杂束脩费。
他们交的伙食费是单独给到这个厨子姐姐手里的,由厨子姐姐支配记账,若是有多的,便会拿出来给他们加餐。
元献想也不是什么大事,阮葵也吃不了多少东西,添一些银钱就算补上了,若是特意去说,两人心里难免会有了隔阂,这才不好,他也就未再多管了。
天再冷一些,厨房里烧了柴火烤,火下埋着栗子、山药之类的,一会儿功夫就熟了,又软又香又绵密,外面的冷风一吹,咬上一口,从嗓子眼儿一路暖到心口里。
“姐!”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跑了进来。
“诶!”秋娘应一声,路过阮葵和荷生时,解释一句,“这就是我弟弟,宋勤。这两个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在后山遇到的两个小兄弟。”
宋勤笑着跨进门:“小兄弟?我瞧着倒像个小姑娘。”
阮葵一下瞪大了眼,脸上还沾着山药的皮儿。
秋娘笑着敲宋勤一下,轻声骂:“不许浑说。你现在来是做什么?是不是要笔墨纸砚的钱了。”
“正是,前面说要买新课本,我想着不如多买些纸来,借了别人的来一抄也是一样的。”
“行!姐给你拿去。”秋娘也不避讳,直接从碗柜里面拿出一个旧陶罐子,往里抓了把钱递给他,“你明儿自个儿去买?”
“我请了同窗帮带。”
“那就好,这几日风大,没事儿少往外跑,免得吹风受了寒。”
“知道了,我先走了!”
“诶,烧的栗子吃不吃?”
少年已跑远了:“不吃不吃,这会儿就要上课了,再不走要迟到了。”
秋娘往围腰上擦擦手,无奈一句:“这孩子……”
阮葵和荷生默默收回目光,继续啃板栗。
“你们俩可不许跑了,就在这儿陪我,一会儿到了时辰再走。”秋娘回到灶前继续忙活,“变天了,不要乱跑,当心吹了风着凉。”
“噢。”阮葵连连点头。
荷生则是在一边低声劝着:“少吃些,一会儿吃不下饭了少爷要说的。”
秋娘笑着道:“你们家少爷到底是哪个?好像不怎么管你们似的,我看旁人的书童都是得跟在少爷身旁伺候的。”
“我们少爷可厉害了,是去岁院试的案首呢。”荷生直起腰背,一脸骄傲。
“哦,是不是入赘了伯爵府的那个?”
“什么入赘,我们少爷才没入赘呢!”荷生反驳。
“我原也没什么文化,因着弟弟在书院中读书,偶尔听了几句,说了什么错的,你们莫见怪。”
荷生抿抿唇,有些不高兴:“您还听着什么了?”
“也没什么旁的。”秋娘笑着答,“那孩子跟我弟弟差不多大的,又是一样的出身不好,去能依附了伯爵府,旁人私下里肯定会议论些什么。无非便是他谄媚、会奉承。”
阮葵听了半晌,手里举着的山药都要凉了,嘀咕一句:“他才不谄媚呢。”
“你们是他的书童,自然知晓的比我多一些,其实我也觉着没必要这样说人家,不论如何,能让伯爵府看上,就是他的本事。”
“才不是那些,他才不会什么奉承的话,是他夙兴夜寐,考学成绩不错,伯爵府的人才喜欢他的。”
秋娘边切着菜边应和:“是这个理,那些大家族里的人一个比一个精明,若是谄媚几句就能求得下嫁掌上明珠了,那求亲的人不知要排多长的队了,打铁还须自身硬才是。”
阮葵随意应和几句,脑子里翻出从前的事,她的确从未见元献在谁跟前奉承过,最多是见他与谁都能寒暄一句、谁都要念他一句好罢了。
“而且,他好像还挺招人喜欢的,你要是认识他就知晓了。”阮葵稀里糊涂说了句,出了门都没反应过来自个儿说了什么。
荷生咧着嘴朝她挑挑眉:“少夫人。”
她瞅他一眼:“你那是什么神情?给我收回去。”
“嘿嘿。”荷生收敛一些,“小的就是在想,少爷若是知晓少夫人在外人跟前这样维护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许告诉他!否则我把你嘴粘起来,让你说不了话了!”阮葵插着腰,指着他警告。
荷生连连应是:“不敢不敢,没少夫人的吩咐,小的哪儿敢乱传话?少夫人就放心吧。”
阮葵轻哼一声,继续往前走:“行了,我瞧见他了,你也去吃饭吧,我自个儿去寻他。”
元献也早瞧见他们了,站在松树下等着,腰杆直得都让人有些分不清他和松树哪个更挺拔了。
阮葵朝他走来,还没到跟前,脚尖便一转,又往食堂去:“走吧,吃饭去。”
“你今儿去做什么了?”他跟在后面,摘去她儒巾上的木屑灰,“头上落了这些。”
阮葵瞧一眼:“噢,我今儿烤了火,还吃了烧栗子和山药。”
元献笑着叹了口气:“那不是又吃不下饭了?”
“你少管我,我心里有数的。”
元献只是笑笑:“明日休沐,出去玩儿吗?”
阮葵这才又回眸看他:“去哪儿玩儿?”
“有个叫雅园的地方,只有读书人能进,里面有片湖,可以游船,也有歌舞。上回你不是想坐花船吗?那里船比花船清静许多。若是明日日头不错,我们不如去转转?再过几日天冷了,就不便出门了。”
阮葵点点头:“行,那明日就去吧。”
第二日,天不错,一早日头就出来了,收拾收拾出了门,泛舟游湖。
舟上摆放了烤炉,炉上有黄酒、花生、核桃之类的,被火烤得散发出醉人香气。舟下有鱼、有飞鸟,可以喂鱼、可以赏鹤。
湖边便是园子,有唱戏声传来,游客有的席地而坐,有的漫步寻歌声,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作起诗来。
草地上坐着的一群人朝湖中小舟眺望,眯着眼道:“那是不是元献?不如叫他一起来玩吧,他作诗可是一绝。”
“叫他做什么?没瞧见他身旁还有个女子吗?”
“咦?那莫不就是伯爵府家的小姐?”
几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应当是了,想来他不过是商户出身,比你我都还稍逊一等,不想一朝傍上伯爵府,如今看着倒是与你我不同了。”
“也不能这样说。”有人反驳,“元兄的确聪慧过人,这般年纪中了秀才就罢了,还是案首,往后前途不可限量,也不怪伯爵府能相中他。”
“非也非也。他四五岁就启蒙了,伯爵府又给他请了顶好的夫子,若是你我能有这般资源,未必不能考出这样的成绩,也只是我们命苦罢了。”
“唉,也是此理,可人各有命,艳羡也是无用。”
“诶诶,你们见过那伯爵府家的小姐没?我倒是瞥见过一眼,模样有些记不清了,但尤其记得,那小姐生得极其白,皮肤极其细嫩,说是剥了壳的鸡蛋也使得……”
“快莫说了、莫说了,想着他能得伯爵府赏识就罢了,还得了个这样标致的人,我等听着心中更是不好受了。”
“藜二爷便长得不差,他的亲堂妹能差到哪儿去呢?也不知他家还有没有待嫁的妹妹,若是能有伯爵府相助,以后即便是中不了举,也能蒙惠弄个官儿做做啊,伯爵府总不会不帮自己的亲女婿吧?”
“那万一能考上呢?岂不是亏了?京城中的大户人家多了去了,倒比远在徐州的伯爵府强上许多……”
宋勤默默听着,并未插话,他举起茶杯,又朝远处舟上望了望。
阮葵不敢吃酒,怕自己又像上回一样吃醉了,一滴都未沾,倒是元献吃了两口,随她上了岸,往山间小道走去。
此处算不得太高,但能俯瞰整个雅园,瞧见园中的景象。
“好多人在戏台子下面,听戏真的这样有意思吗?”阮葵忍不住找元献说话。
“或许吧。”他其实也不太会吃酒,尤其是热过的黄酒,没什么酒味,吃的时候不觉得多,吃完便容易醉。
阮葵没得到他的答案,扭头看他,才发觉他脸已有些发红,惊讶道:“你醉了?”
他皱了皱眉,在山顶的小亭中坐下:“没,只是有些晕,坐一会儿吹吹风就好了。”
阮葵弯腰戳戳他滚烫的脸颊,笑着道:“你就是醉了,你还不承认,你上回还说我不能吃酒。”
“嗯。”他闭着眼笑,“我不知晓这酒这样醉人,不慎喝多了。不过,也是因为开心。”
“开心什么?”阮葵眼珠子转了转,想趁机套他的话,“呆子,你告诉我,你在你娘跟前维护我,是不是装出来的?想骗取我的信任?”
他睁开眼,眼中清澈不似有醉意:“为何这样问?”
阮葵心虚,赶紧直起身:“没什么。”
元献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拽,将她按在腿上,轻轻抱着她:“我没有这样想过。”
“你干嘛!”阮葵推了几下,没能将他推开,赶紧往四周看看,小声警告,“这可是外面,要是被人看见了,你名声可就不保了!”
他下颌放在她的肩上,已闭了眼,弯着唇道:“不用担心,荷生在下面守着,没谁会看见,我是有些醉了,想缓一缓,妹妹让我靠一会儿吧。”
“你……”阮葵抿了抿唇,“那赶快噢,一会儿真被人看到了。”
“嗯。”他应了一句,很快没声儿了。
阮葵眨眨眼,又想套他的话:“你们娘儿俩是不是在打我嫁妆的主意呢?”
“若我真想打你嫁妆的主意,现下便该让你怀上孩子,让你多吃一些好难产而死,比你说的笨法子容易多了。”
阮葵一惊,元献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直起身捧着她的脸亲了亲。
“我答应过你的,不让你生孩子的,我记得。”
“你、你……”阮葵没说出话来,但已不敢看他了。她突然觉着,元献一点儿都不呆,还很坏。
元献在她嘴角亲了亲:“妹妹想说什么?”
她别开脸:“没想说什么,就是觉得你和我认识的元献不一样。”
“可我真的没有想害你。”元献又抱住她,用脸颊在她脸上蹭蹭,“我只是想说,若是有人存心想害另一个人,有的是法子。”
“噢。”她推开他的脸,“我想钓鱼,你松开我。”
“妹妹。”元献脸又凑回来,“方才不是问我开心什么吗?我很开心我终于和妹妹成亲了,开心得每晚几乎都睡不着,我不知该和谁说,可我真的喜欢妹妹很久了,能和妹妹成亲,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心愿。”
阮葵被他脸上的热情蒸得脸也烫起来,便要起身走:“你吃醉酒了,赶紧回去,不要在外面丢人。”
他紧紧抱着,没让她离开自己腿半步:“我是有些醉了,可我的话是真心的,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阮葵。”
阮葵羞得赶紧推开他,提着裙子闷头往山下跑。
山顶风大,他早清醒了,不徐不疾跟在后面:“不是说要去钓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