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一眼认了出来:披帛是她交由高云桐裹了石头砸温凌脑袋的那条,长裙是米黄色里子,在幹不思逼迫温凌杀她之前,她在裙子里写了自己的遗书。
翻开裙摆,炭笔的字迹有些模糊了,但仍然在: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园离黍。
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
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逆旅尽、终将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君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
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心将许。”①
裙子里外有炭笔摩出的指痕,大概是温凌多次摩挲的结果。
凤栖愣怔了一会儿,缓缓放下裙子,才开始拆温凌的回信。
也是用烧黑的炭笔书写的,字迹颤抖,笔意连绵,把他的疲累、沮丧和竟然存在的一点点温情都跃然纸上。
他拒绝了投降,但并非出自狂妄和倔强,只是说靺鞨人没有投降的习惯,死便死了,还有点尊严,他也会带着士兵战斗到最后一刻。又说叫凤栖也不必骗他,他已经知道凤杞将章谊正法,首级传示到他军中,表明了凤杞这位官家绝不和谈的意思,自然也不可能容纳一位投降的败军之将。
然后尝试着也填了半阙《贺新郎》:
“南下梦断长河渚。浪连天,半身英名,半空冷雨。无限尊前沧桑意,谁晓心意寄取。但怅望,兰舟容与。万里云帆何时到,送孤鸿,目断千山阻。谁为我,唱金缕。”②
翻过信笺来,又是三个字:
“求一顾。”
凤栖心下突然一酸,亦怅然许久。
她身边那个娘子军的姑娘是个活泼的性子,伸着头问:“怎么了?他不肯投降?”
凤栖沉沉点了点头。
姑娘笑道:“不肯投降就打杀他呗!”
凤栖不由也笑:“噫,一个小娘子家,天天打打杀杀的!”
姑娘笑道:“我可不如公主,杀伐果决,真正是女中豪杰!”
凤栖得她这一夸,刚刚那点怅然也消失了。指了指两件衣饰道:“行了,女中豪杰也不一定要天天打打杀杀的。这两件是我的旧衣服,温凌大概是自知不免一死,把我的旧衣还给我,跟我做最后的诀别来了。”
那小姑娘大概也晓得一些“燕国公主”原是和亲公主,嫁的就是温凌。两国闹翻,和亲公主再次改嫁,在当时的风俗里倒也不是什么令人咋舌的大事;不过温凌犹自藏着她的旧衣,只怕两个人也别有情愫。她内心的八卦之风徐徐吹起,想问又不敢问。
凤栖当然瞥一眼就看明白了,笑道:“他不是痴男,我也不是怨女,两国之仇又不共戴天。只不过会有些惺惺相惜,会有些感旧之哀。他在生死存亡之际,这样的感觉会更浓厚吧。”
小姑娘点点头。
凤栖说:“把我的琵琶拿来。”
小姑娘很欣喜:“好嘞!”
飞快地把她的琵琶捧来,小心翼翼地递在手上:“娘子的琵琶曲弹得是真正好!上回还是在营寨里,几支曲子叫人几欲落泪。”
凤栖接过琵琶弹了几声,而后斜眸笑道:“我教你,你学不学?”
“呃……”小姑娘抓头犹豫着,“只怕学不会。”
凤栖笑道:“真要学,都能学会,精不精再说。不过学曲儿,总叫人觉得不是正经人家小娘子的事儿。”
小姑娘吐吐舌头:“是呢,我家爷娘就只叫我学上灶、学裁剪、学纺织。”
凤栖遗憾地笑道:“是呢,我孃孃原来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一抱着琵琶就想到了我姐姐、我娘亲。”
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轻拨一下,而后五指轮转如飞,先来了一首柔柔的小调。
小姑娘看她的手指都眼花,摇摇头说:“我可学不会了,得有多快的反应速度啊!太难了!”
凤栖不言语,一曲毕,又来了一首,这次不仅是速度快,更是力量十足,指甲把琴弦划得“铮铮”作响,好几回人都跟着节奏颤抖,又或者整个身子都随着旋律大开大合。而那音乐也雄浑奇崛,把人带入一个紧张的氛围里,仿佛刀兵相击,又仿佛断鸿哀吟,最后是残火燃烧在旷野,把那种绝望感演绎到十足。
凤栖弹完一曲,看了看身边人惊讶而入境不能出的傻样儿,笑道:“这才见功夫。这首曲子是《十面埋伏》,讲项羽在垓下被围,最后一场困兽斗后,被逼自刎。”
她收了琵琶,凝然片刻,道:“拿沙盘来,我要准备‘十面埋伏’了。”
温凌也不是没有在死水荡里做过努力,他尝试过派人正面突围,但是很快被打了回去;尝试着挖开水荡,逃往黄河,但淤泥太深,疲兵已经毫无力气做这样的工事;还曾经和高云桐谈判,愿意拿出身边的所有金银细软,也愿意不再插手河北诸州县的事务,等于是把割让的土地还回来,但高云桐的回书是“陛下严命,不和谈,不纳降,冀王输了,您承诺的这些也是我们的。”
温凌自知毫无退路,颓坐两宿后,对身边的亲兵与幕僚参谋等说:“他们恨我们入骨,如今连投降的路也没有给我们留一条。不是我不顾念兄弟们的性命,实在是他们就是想要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如今拼一把吧,背水一战,或许还有活路。”
他身边那些大男人们,忍不住也都哭了。
温凌在湿漉漉的死水荡中巡视了一圈,士兵们可怜巴巴在稍微干燥一点的水岸边搭草垛子睡觉,吃些青蛙和水虫,鱼虾都没了。
他也自心酸,站到一处高地上,对残兵们说:“请降不纳,逼我们慢慢在这鬼地方熬死,南梁也并非他们所自夸的那样仁义道德。我们如今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最后一搏,万一还有条生路。各位近来过得很不容易,温凌知道,但如今也唯有一搏的最后法子,如能胜利,我再给大家伙赔罪!”
他突然曲下一膝,跌跌撞撞地跪下了,他身边的亲卫们赶紧含着热泪把他扶起来。
三军自然也动容,也晓得对方不肯纳降,他们就是毫无活路了,也只有一战而已,倒也激起了无穷的勇气。
可惜穷途末路,光有信心和勇气已经没用了。南梁军队不愿意损失太多,仍用的是高云桐惯熟的游奕军打法,再加上凤栖的呼应合作,温凌的军队打得疲乏,战线拖得很长,时间花得很久,却始终没法突围出去。
所以,当温凌将裙子披帛还给凤栖时,已经真个如垓下被十面埋伏的楚霸王。
“我带五百亲兵,往回突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若能突破邙山那里并州军的封锁,再来解救其他士兵。如果……”
他把失败的话咽了下去。
如果失败了,他们就再无翻身之机,而他本人则准备好了穷途末路的结果。
“我们陪大王同生共死!”他的亲卫哽咽着说。
“其实也不必。”温凌微微地笑,笑容苦涩,“同生共死,本来就是无奈之举。”
他整理铠甲,又仔细检查了马匹的肚带、鞍鞯,最后手指肚抚过他的长刀和箭镞。这些都是他最爱的东西,要陪着他到最后。其他所爱的……他茫然地望了望西边的远处,日头正好,是个春日的暖阳天,白云悠悠,众鸟啼鸣,青山隐隐,流水潺潺,他绝望的心里又有些绒绒而生的东西,又很快被他的绝望击败。
“这样美好的土地,美好的时光,温凌,你都不配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朝西挥动了手中的令旗,喝了一声:“铁浮图!出发!”
重甲的骑兵,爆发出最后的勇力,齐刷刷跨鞍上马,黑甲吸收了太阳的光,却反射不出一点温暖,沉沉的一片,象征着死亡一般。
刀锋箭镞齐刷刷一闪,最后的铁浮图军扬鞭飞驰,绕过层层水荡和溪流,蜿蜒在泥泞的路中。
他们很快在驰骋的马背上看见不远处围困过来的并州军,齐刷刷的高盾,整齐的札甲,高耸如林的长槊长戈。
更重要的,他们对曾经叫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图军,毫无惧色,嘴角甚至带着轻蔑的微笑。
几名飞驰在最前方的重甲骑兵,刚刚打算乘速度冲击高盾,为后面的队伍冲破一条血路,远处突然传来三下轻快的鼓声。
训练有素的并州军不疾不徐推来几十辆大车,每辆车前面包镶牛皮,后面是两张神臂弩,弩.箭已经装好,再闻鼓声一响,弩箭对准小道上疾驰而来的重骑兵,十支弩.箭瞄准一个骑兵,齐刷刷同时松开机括,强.弩飞凌空中,发出令人发憷的破风声,而后穿凿铁盔和铁甲,把“铁浮图”射下马来,铁盔再硬,颅骨依然被射穿,死状极惨。
铁浮图倒也无所畏怯,变换了阵势,呈现互相呼应之势,依然不屈不挠地飞驰而来,俯低身子,期待躲过箭雨。
鼓声也变了,其音高亢起来,节奏也愈发明快,随着主军鼓的声音,还响起无数鼓音,把命令往远处传。
不知多远的地方,也有应和之声。
而弩.箭虽张,这次却没有射击。倒是道路间横生绊马索出来,铁浮图和形成的拐子马的阵型顿时乱了套。即使是稳住了马匹没有被绊倒的,也再不能成型。
拿着重斧、重锤和长刀的游奕军敏捷地从芦苇荡各处钻出来,一个个灵活地在地面翻滚,很快到了拐子马脚下,刀砍斧劈,穿凿捶打。已经饿得半死的靺鞨军哪有力气扛得过去!纷纷倒地,被逐一击杀。
温凌的目光循着鼓声转到了那座曾经伏击了他的山上高塔。
残败的塔身遍布灼焦的痕迹,只有粗大的梁柱和砖石没有被烧塌,依旧巍然屹立在山顶。
最高的塔洞里,他熟悉的影子飘飘然也在,依然是素洁的白纻褙子,血红的石榴裙,面带幂离,纱帘后隐隐投出她的目光,想必也依然是微笑的、轻蔑的、挑衅的、妩媚的……
鼓槌在她的手里,令旗也在她的手里,想必那遥遥呼应的鼓声是她的丈夫靺鞨军恨之入骨,又怕之入髓的高云桐。
只见她一边凝注在温凌的脸上,一边扫了冲锋过去的铁浮图一眼,依旧是轻纱下隐隐的一笑,手起槌落,在鼓皮儿上发出响亮的震动。
游奕军四散,灵活如水中游鱼,翻滚进入了芦苇丛遮掩的水荡子,消失不见了。
遍地只剩铁浮图军的尸体,脑浆迸裂,鲜血横流,惨不忍睹。所以就连后面几队即便是极富勇气的军人也不免胆寒。
温凌挽起手中强弓,对准了高塔,对准了凤栖的幂离。
他仿佛听见了她的轻笑,恼怒地一箭射了出去。
高塔早就超出了他硬弓的射程,箭镞到半空就无力了,坠了下去。
凤栖揭开幂离,凝然望着他,笑道:“冀王殿下,您连射程都算不准了么?”
温凌突然一股怆然直奔心胸,血腥味一阵阵从咽口袭上口鼻。
第316章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不要再羞辱我了。”温凌仰望着凤栖,说道。
凤栖并没有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而是默默然看了他一会儿,才说:“投降的条件,还是可以算数的。我们官家那里,我来说服。”
温凌摇了摇头,竟然笑了起来:“我放过你一次,并不需要你回报当时我就说过,沙场上无情,该谁胜谁败、谁生谁死,都是天意。你纵然留一条命给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不必了。”
凤栖看了看他的铁浮图战士们即便这个时候,他们仍一个个拱卫在温凌身边,虎视眈眈地看过来。
她心里竟然暗自一叹,方道:“其实……你也看到了,你现在纯粹是困兽之斗,徒伤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不过”她很快又转折道,“我敬佩你是条英雄,也……感念于你。我送送你吧,回报你的‘三份真心’。”
这话说得不知褒贬。
温凌既疑她在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又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还有三分感念与敬佩。他皱着眉,死死地盯着她,若是她又出新的羞辱他的花招,他就往小山和高塔上直接冲击,纵使杀不死她,也要狠狠地吓到她,变成鬼也要牢牢记住她现在的模样,将来好缠着她再不让她好过!
凤栖把手边的幂篱从高塔上抛到了山下,白纱翻飞,如山间一只白鹭翩翩起舞。
她挽了挽白纻的袖子,左手一伸,接住了身边女裨将递来的琵琶,而后略略静气,又朝温凌看了一眼,右手开始拨弦。
她弹的依然是那首《十面埋伏》,琵琶依旧还原了垓下战场的惊心场景。
温凌怔怔然听着,风吹过他的斗篷和发辫,掠过他的眉梢和眼角,此刻安静的战场只有她的乐声。他却如同又回到了以往那一场场胜仗里,耳畔是号角的吹奏,是大鼓的敲击,是战马凌乱的足音,是刀枪尖锐的碰击……这些,曾经是他的声音,他胜利昂扬时最爱听的声音。但《十面埋伏》的曲子转而悲苦压抑起来,一如他现在的情景。
他只觉得眼眶子发酸,宿命的无力感攫紧了他的心脏,奔涌潮水一般的情感淹没了他,使他更加脆弱无助。
因而,也不免有些恼恨凤栖,这样一首曲子,她是想要他的命么?!
正想发作,突然曲调又变了。
温凌并不晓得这其实是《霸王卸甲》的一段,亦即是项羽已经灰心丧气,抚着乌骓马,身边偎着虞姬。马儿依旧忠心,虞姬依旧柔情。琵琶曲把如泣如诉的一段表现得淋漓尽致,虞姬含着笑、带着泪,对项羽吟唱着“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而后拔剑自刎在爱人的身边。项羽万念俱灰,死意已决,终于选择了随着虞姬同去,再不图江东起复之日。
在温凌听来,这段柔情缱绻,仿佛是凤栖对他的诉说。他不觉间泪流满面,望着高塔上她的面庞,仿佛也充满了慈悲。
他在寺庙里曾经抢、砸过各种佛像菩萨像,刀斧挥过时,泥塑雕像的头颅掉落,会让信奉白山黑水神的靺鞨士兵们哈哈大笑。有一回他的大刀要砸向一尊菩萨时,突然抬眸看见菩萨柔和慈悲的垂眸与微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一怔,然后才收摄心神,挥刀把菩萨相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