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凌猛然停步,又猛然转身,他身后那两个亲兵收不住脚,一下子踩在他军靴上。
温凌抬手一人一巴掌,但也止于一巴掌。
他抬起下巴昂然四顾,缓缓说:“不要坏自己的志气。便是登城第一仗,也没有轻松胜利的,何况她有备而守,我们损失不过一些签军与什长伍长罢了。铁浮图不怕箭,俟她礌石放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再次进攻了。再抓些签军来,叫什长伍长全披重甲,就不怕箭镞猛攻了。等尸体积到寨子栅栏高,管叫她有死无生!”
他恨恨的,晚间回到驻扎的网城里,衣不解甲地巡逻了两圈,走得襜褕都汗湿透了,才坐下吃了点黑豆、蛙肉、野菜,勉强填饱了肚子。
他用犬齿撕扯着烤得半干的蛙肉,也想这样一丝一丝把凤栖的肉咬下来。
第313章
对山寨的几轮攻击下来,温凌的大军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入夜,除了巡逻和哨兵,都是死气沉沉地入睡了。
温凌身边是孤衾营伎或成为肉食,或悄悄逃跑,已经所剩无几,那些剩下的他也已经毫无兴趣。
从望楼车上看凤栖,虽然远远的,却也眉目清晰。
她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但脸上笑意更多,也让他每看则绝望越多。
白天是彻彻底底的仇敌,晚上仍然会思念,而且愈夜愈沉溺在这种背德的思念中难以自拔。
他的心绪在战争的失败、焦虑、恐惧,和爱的思念中被扯得四分五裂,汹涌的痛苦让他几乎窒息。
手会悄然摸索到身体最本能、最需抚慰的地方,想象着他和凤栖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在半梦半醒的时候疯狂地自我求索。而长期征战的疲惫,被裹挟在政斗中的畏惧和以往不加节制的纵.欲,让他还不到三十岁的身体就已经悄然孱弱下来。
没有太久,就停息了。
他起身盥洗,黑夜中只觉得泪水也在不受遏制地流下来。
在幕僚、参谋和裨将副将面前有多坚强乐观,此刻真实的他就有多脆弱和疲惫。
突然,耳中飘入轻微得勉强可闻的音乐。他一怔,眉宇间一紧,浑身的肌肉绷紧了,像又一次遇到危险时的兽。
乐曲是琵琶曲,玎玎琅琅的声音很明显,只是应该隔得很远,听不清曲调。
他先有些勃然,但随即想到营伎里剩下的少许几个,已经没有通声律的了,也没有这个心思,不可能是她们在弹奏。
这么一想,人就不由痴了,努力地凝神于那一点点的乐音,觉得仿佛是天神弹奏的天籁。
但那点乐音很快断了。他也只能失落得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微明才迷糊睡着。
第二天依旧能听到这样的乐音,第三天也是,声音好像越来越靠近了,也越来越清晰,听得出时而弹奏的是南梁的词牌,时而又是靺鞨的小调。
不仅他听见了,他的士兵们也听见了。有的人白天操练的时候还忍不住哼哼几句,温凌扭头直视过去,那哼歌儿的士兵唬了一跳,闭口缩颈,怕挨军棍的样子。温凌好一会儿说:“调子起得挺准。”又强制自己温和地笑起来:“别怕,哼歌儿不犯军法,现在又不打仗呢。”
他没有禁止士兵们哼唱靺鞨故土的乐曲,于是军营里渐渐涌起了思乡的暗潮。
入夜时,琵琶所演奏的靺鞨歌曲愈发清晰,而跟着哼唱的靺鞨士兵也愈发多了。他们围着篝火坐着,饥饿间便觉恍惚。
音乐里,他们仿佛看见了在山林中猎捕的酣畅,看见了在大河中捕鱼的自在,看见了在肥沃的黑土壤里随便撒下什么种子便能勃勃地生长出一片绿,看见了勤劳能干的靺鞨妇女盘坐在炕上端上热腾腾的肉汤……
几年前的靺鞨汉子们,还是因为北卢皇庭的苛捐杂役被压迫得喘不过气,作为领袖的汗王和靺鞨各部的勃极烈带领他们奋起揭竿,渐成声势。那时候他们是为自己和家人的生存而战。后来与南梁合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下了北卢,又发现了南梁兵力的孱弱,于是又生了侵略的心思,胜利依旧来得容易,而劫掠来的金珠、美人、工匠又实在诱人,贪欲一生再生,终于陷入了战争的泥潭,现在悔之晚矣。
如今金银不能当饭吃,留在身边的美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乡音一起,顿时想起了在故土时的温馨。失去的才知道珍贵。
渐渐有人啜泣起来,啜泣声又渐渐变高了,宛如一阵阵暗涌的浪。
温凌自己不觉间也是泪湿衣襟,然而他也一样回不去了骁勇的靺鞨皇子,陷入了政斗的漩涡,斗死了自己的弟弟又如何?下一个战败的替罪羊就是他自己。树慈
靡靡的音声里,突然天空中飞过几道赤红的流星。
众人还呆抬着头看那星。流星已然从天空中滑过一道光线,陡然落在毡包上。
毡包上裹着油布,很快烧了一个洞出来。有士兵反应过来,赶紧拎起手边的水桶,把火苗扑灭了。
然而那一道道流星密集起来,很快如雨般落下来。这是山寨里射下来的火箭,几百上千支,气势上就足以骇人。
靺鞨士兵顿时乱糟糟一片,不知谁大喊道:“南梁人偷袭啦!!”
大家顿时慌了,起身舀水的舀水,拿兵器的拿兵器,皮甲的皮甲。皮靴在满布石子的地上“啪塔啪塔”奔逃着,慌乱的叫声不绝于耳。
温凌凛然间也顾不得刚刚满心的悲怆,“呼”地站起身,吩咐亲兵取他的铁甲,又在一片嘈杂中用洪钟般的声音大吼道:“不要乱!就算南梁并州军从山上来偷袭我们也不要乱!轻甲兵先取长刀长槊,在网城和辕门准备御敌!重甲兵回帐披挂铁浮图!拐子马备鞍鞯!哨兵上望楼车!弓箭手张弓箭!其余人备水防火攻!”
大家还是服气他的,慌乱嘈杂很快变得有序了。大家按他的吩咐和平素的训练,立刻摆好了护卫营盘的阵势,先的先,后的后,防的备防,攻的备攻。
温凌和他的将士们死死地盯着前面的山,山间幽黑的道路上突然间有绛色的旗幡舞了舞,而后一阵大鼓急敲,而后又见一柄柄火炬亮了起来,山间顿时如无数赤金色萤虫飞舞着,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觉得影影幢幢的,在鼓声里似乎密密麻麻包围了过来。
温凌自己也飞快地披挂了铁浮图甲,拿过自己的剑,死死地盯着山上。
那些山间的赤金色火炬围拢来,他正欲下令放箭,突然远处大鼓一震,而后无数火炬瞬间全部熄灭了,山林里静幽幽的,仿佛刚刚只是一阵磷火鬼光。
靺鞨士兵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与温凌一道盯着四处。
一缕云散开,刚刚被遮住的新月又露出光华,隐隐可见山的剪影落在深蓝色的天边。
但这弯新月很快又被云遮住了。这时那幽咽的琵琶曲又一次响起来,是萨满傩师占卜遇到不祥之兆时会歌哭的曲子,被琵琶玎玲地奏出,凝涩的弦音仿佛被压到极处,终于停滞了,又终于沙哑地响了,接着又很快陷入“无声胜有声”的静寂中,叫人心头发慌。
“你弄神弄鬼的,我也不会怕你!”温凌对着遥遥的远山怒吼。
山把他的声音回荡过来:
“我也不会怕你……不会怕你……会怕你……怕你……”
幽黑中,他听见好像就在不远处传来凤栖的一声轻笑,是她一如既往的娇俏和轻蔑。
他正勃勃欲怒,鼓声紧跟着一阵琵琶的急弦,“咚咚咚”地敲响起来。
这次鼓声又近了。
山间各处突然亮起来的火炬仿佛也更近了。漫山遍野都是,都不晓得山里埋伏了多少并州军。
温凌看见自己眼前几个提着长槊的士兵肩头都在发抖。
神出鬼没的并州军,对上思乡心切、毫无战力的靺鞨军,只怕自己这方毫无胜算。
温凌来不及发怒,首先估算了目前的形势:现在要撤退还能有序撤退,若两方真打起来,这黑漆漆的夜里,脆弱的靺鞨兵很容易就会溃散溃散比撤退可糟糕多了!那时候他一半的人马会折损在溃散造成的踩踏、互殴、自相残杀里,一旦没了军令的游兵散勇,是毫无战斗力的。
他夺过鼓槌,在表示收兵的金钹上敲了几下。
训练有素的靺鞨士兵松了一口气,立刻也摆好了阵势,一拨一拨地往山坳外撤兵。
大概是网城四周和辕门口都有护卫撤退的重兵,山上的并州也始终没有进攻过来,只是放放火箭,时不时丢过来几个火药坛子,炸开后的碎片会点燃帐篷。山上那些火炬时明时灭,神出鬼没,不过温凌也顾不得了,他在亲兵的帮扶下,披着铁浮图重甲,上了他的黑色骏马,皮鞭一扬,在空气中“啪”地一响。
撤出山坳,四面就开阔多了。
纵横交错的水长城和新冲出来的泽国水洼都在月色下反着白色的光,黄河的涛声亦能耳闻他还有延津渡的渡口,还有近十万人马,还没有输掉,还可以东山再起。
但派出的斥候跌跌撞撞飞骑过来:“大王!黄河上有千条战船不是我们的!”
“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千条战船?!”
斥候说:“不知道,北岸的守军已经被杀尽了,所以没有递消息过来。我们前一阵在这片山里纠缠,也没有顾得上多派人查看对岸的情况。”
温凌气得一鞭子抽斥候脸上。然后又很快冷静下来,说:“不要说这种互相推诿指责的话!这里的责任等今日过了我会慢慢查清、一一惩处。我们在黄河上也有战船,现在这些船你确定没有看错?!”
斥候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回禀大王,那些船上插的是南梁的绛色旗。”
温凌当然不会在自家船上插对手的旗。
斥候又说:“有的旗上写着个‘高’字。”
温凌的身体在马上摇了摇才稳住。
高云桐回援,只怕阵势不小。
他这里已经是败迹初现,士兵们毫无士气,若再遭遇高家军,真是祸不单行。
温凌强自镇定,在高头大马上环顾一圈才说:“现在黑夜,看不清楚,也摸不清他们的路数。但我们自己不能慌了神。前几天不是在那片长芦苇的水荡子里找到一些民居民宅么?好像已经荒落了。我们先到那里暂避。那里有水有草,可以饮用喂马,芦蒿根和鱼也可以吃,等打听清楚周遭的情形,再想脱身的办法。”
大家慌不择路,见主帅笃然,无主的六神也安定下来了。于是后队变作前队,前队变作后队,朝那片水荡子蜂拥而去。
原先驻扎在山坳里的军营,已经被最后一批撤出的靺鞨军烧掉了。
映着半天的暗红色火光,也映在温凌疲惫落寞的脸上。光在他眼睛里一跳一跳的,脸色也被橘色映照得忽明忽暗,刀削般的下颌线紧紧绷着,眉头紧紧锁着,眉间眼角不知何时生出淡淡的纹路,此刻被光影照着,倒显得很突出。黑色的铁浮图依旧是幽暗无光泽的,他的眸子里除了浮光,也同样幽暗。
士兵们还背着掠来的金银细软,无神地望着他。
温凌悲悯般说:“东西背好,走罢。”
细软背着,毡帐却都付之一炬了,以期挡一挡山上冲下来的并州军。
但并州军只是遥望,哨楼上的凤栖仔细地观察着十万溃退的温凌军队。她点点头说:“这样都不乱,温凌是个好敌手。”
“不过,也快了。”她笑了笑。
目光顺着低矮的山坡,望向远处的黄河。
黄河奔流在地上,星星点点的光是船灯。
她的官人也来了,带着胜利的援军,在黄河上和她遥相呼应,如常山之蛇。
而黑鸦鸦的温凌军队,正在往她已经预设好一切的水荡子里去。
第314章
温凌撤入山外的水荡子中,狼狈的大军才能予以暂歇。
他强自镇定,下马后都不敢解甲松快一下汗湿重衣的身体,只拍了拍他的马,吩咐把喘着粗气的乌骓骏马身上的重甲卸去,带到溪水边吃草喝水。
点数了一下剩余的人人马的损失还好,看起来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不过大部分帐篷和仅剩的一点黑豆粗麦都随着大火烧掉了,粮草方面又孤立无援。
温凌无奈,只能命士兵们就地砍些芦苇和灌木,扎成草帐篷和草船,又在河道里寻觅鱼虾、青蛙等能吃的东西来顶饿。
这日中午安顿好,才吃上这天的第一餐,端在温凌面前的是青蛙和蛇煮成的汤,没有盐,更没有其他作料,又淡又腥。但饿极了也顾不上,他吃了一碗,休息时,腥味才开始从胃里返上来。他对着溪流干呕了半天,难受的时候就想不通他堂堂一个皇子,为什么要遭这样的罪。
傍晚刚刚准备休息,几个方向派出的斥候又一一过来回禀:
“黄河上的南梁战船与延津渡、孟津渡在河面上遭遇开战,我们水师……不敌。”
“另有南梁战船已经逼近河岸,有不少小舸灵活游弋,随时可以攀堤上岸。”
“南梁的淮南军前来勤王,沿淮河、运河北上,气势颇巨,很快会堵住我们东边的出路。”
…………
温凌一一听着,表情寡淡,不像在听他自己生死存亡的事似的,听完只问:“山那边呢?燕国公主所带的并州军有什么动向?”
斥候老实答道:“山寨深深,只闻里面热闹动静,却看不清情况,也不敢登上去,怕被发现捉拿。请大王恕罪。”
温凌挥挥手:“罢了,即便是看到他们似乎要进攻,也未必是真进攻,听他们静悄悄的好像没动弹,也未必是真不动弹。她奸狡慧黠,善使疑兵,还常常踩在人的点子上,我只有以不变应万变,尽力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