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太白的诗?”
“是的,亦是旧曲子。”凤杞点点头,想起了什么似的,起身到小抽斗里取了一杆尺八,将《短歌行》的调子吹奏了出来,尺八的音色苍凉空阔,沉郁时如松风簌簌穿过月夜。
高云桐不意皇帝还有这样好的演奏水准,听得怔怔的。
凤杞演奏完一曲《短歌行》,放下尺八,见高云桐的样子,不由笑道:“人常说‘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如果天下没有大乱,我也真不想当什么皇帝太子的,只想做晋王世子,将来在晋地吟风弄月,过完一生。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高云桐虽是文人出身,但骨子里是个务实的人,以往吟风弄月也是为了赚些外快,所以听了凤杞这段感慨,事实上觉得这位皇帝真的是“无事忙”,这些忧思大约是闲出来的。
不过能比以前的状态好,凤杞本就不是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皇帝,如今几乎已经是他勤政的极限了,也不能要求这位纨绔太多,凤杞偶发风月之思,只要无伤大雅,也默认没什么大不了。于是高云桐压低声音问:“官家是想邀些教坊司娘子来唱唱曲儿,解解忧思?”
凤杞“嘿嘿”尬笑了两声,没有反对。
高云桐含笑点点头。
凤杞尴尬地搓着手解释:“不怕你笑,我在当那劳什子太子之前,天天是跟在教坊司吟风弄月,自己也会填词,会演奏些曲子。要不是现在太平了些,我也不敢碰这些。也不敢和太后提,提了必然挨一顿骂。”
像个苦行僧似的,和过往的日子差距实在太大了。
高云桐心里未免有些可怜他,点点头说:“若只是声乐之想,也未尝不可。不过官家不要溺于声色享乐就行。”
凤杞也急忙保证:“你放心,我听点曲子解解忧思就好,不会沾惹那些小娘子们的。能不能……尽量,找个会弹琵琶的,样子冷一点的,漂不漂亮在其次,我喜欢……那种味道的。”
原本在战争时期,并州节度使府不逢大宴不奏鼓乐。
所以,当凤杞的正屋里传来切切嘈嘈的琵琶曲时,大家都不由放下手中活计,猜测起来。
周蓼得知弹琵琶的是教坊女子,最为盛怒,摔下手中的针线和绷子:“杞哥儿怎么回事?如今天下大治了吗?百姓安居乐业了吗?他的皇位坐稳了吗?就开始听这些靡靡之音了?哪有点发愤图强的样子!”
凤杨忙劝她:“孃孃,大哥儿这段日子已经好了很多了,也不作死,也不喊着‘出家’,也肯勤政,也肯听人劝,上次和亭娘龃龉,也是因为不肯和靺鞨和谈。他自小都是那样好日子过过来的,苦了这么久,难得有个想头,就让他满足一下吧。”
而东屋里,凤栖问:“咦,这是官家在听曲儿?”
高云桐笑道:“怎么,你也要反对?”
凤栖道:“我有什么好反对的?只是嫌这琵琶弹得不好。”
又说:“听听曲儿,也不是什么大罪。靺鞨人出征前,都要燃篝火,请萨满歌舞,然后众人在篝火旁酒足饭饱后,也要击鼓、唱歌、跳舞,意气风发,才有士气。只怕孃孃听了会不高兴,觉得大哥又不务正业了。”
“我和你是一个想法。”高云桐抱着她的腰,“我也很久没听你弹曲了,你说你哥哥想用音乐排解情绪,你倒是琵琶弹得好,你弹一个给他解解忧啊。”
“想得美!”凤栖说,“他还气我来着。”
听了一会儿,皱着眉挑了好几处乐曲的错误,又挑起眉突发奇想:“欸,你说我那姓郭的嫂嫂,要是听见哥哥正在和教坊司的娘子厮混,会不会又去厮打一阵,发个雌威?”
想着上回摆了郭娴及郭承恩夫妻一道,她犹自得意洋洋,靠在高云桐怀里自笑了好一阵。
郭娴当然也听到了琵琶声。
人,吃一堑长一智,她上回欲要在凤杞面前摆威风,立威势,结果吃了个大亏,还害得爹爹郭承恩大意失荆州。这一回,她听着曲儿,原本死灰般的心境不知怎么,燃起了一簇小火苗来。
她着意打扮了一番,也不花红柳绿了,而是仿照凤栖那样,淡扫娥眉,略敷粉黛,用清浅娇嫩的雅色,显得人也端庄柔和了起来。
然后捧着一壶好酒,几件好点心,款款地到了凤杞听曲的花厅外,叫人传禀“就说皇后来给官家添酒了。”
里头的琵琶声停了一阵,大概凤杞自己也在思索该不该让她进门。
可名义上毕竟是夫妻;不仅是夫妻,名义上还在仰仗枢密副使、太尉郭承恩的襄助。凤杞肯定不想和妻子闹得太僵。
所以里面很快有人来传话:“请圣人进去。”
郭娴有她父亲的心思玲珑,该演什么模样都演得很像。今日是楚楚的、彬彬有礼的、清雅温柔的,进门就是敛衽行礼,垂着头声音柔和。
凤杞也不宜怠慢面前的笑脸人,试探着说:“啊……皇后免礼吧。我……我今日有些疲倦,想听听曲子醒醒神。”
郭娴道:“明白。上次是妾不好,父母都已经责怪过了,太后也训导了,妾心里惭愧得很,觉得有愧太后与父母的训.诫,只要官家不伤自己的身子,怎么都好。”
故意伏低做小,偏身坐到他身边的脚踏上,凤杞不免局促不安起来,她却很自然地说:“这酒很醇厚,妾可否服侍官家,与官家一起品酒?”
她先喝了第一杯,又吃了第一块点心,示意饮食无毒。凤杞感念她自省、细心,于是也喝了酒,吃了点心。
郭娴又道:“妾不大通音韵,不过听着这些曲子怪典雅的。要请官家教我。”
吩咐那几个教坊司乐伎:“刚刚演奏了一半的曲子是什么?再接着演奏啊。”
凤杞先有些尴尬,但一会儿,乐伎们奏乐的声音响起来,而他喝了一盏醇香的酒,吃了两块蜜甜的糕点,又听见郭娴时不时谦虚地问:“咦,这曲子调子好听,是那一支?”“这器乐不像是笛子,莫非是箫?”“这琵琶弹的,绝了吧?”……
他被问得技痒,告诉她:“这是《杨柳枝词》,很古的曲子。”“这器乐既不是笛子也不是箫,乃是尺八。”“这琵琶弹得只能算一般了,远不及亭卿和娉娉。”……
渐渐与她聊得入港,情绪上来了,也颇觉郭娴这谦虚谨慎的模样对自己是敬重满满,讨好满满,那种虚妄的得意又升腾起来了。
眼见夜幕降临,又眼见斗转星移。郭娴一直殷勤地伺候在他膝盖之下,一杯杯甘醇的甜醴,使得凤杞的头脑也开始渐渐迷糊,面前的乐伎们一会儿是三个,一会儿是五个,数都数不清了,偏生一个个从中人之姿变成了国色天香、妩媚万千的模样,连同抬头仰视他的郭娴,也显得有光如满月的额头,亮如星辰的眼睛,笑靥与珍珠花钿共同形成了柔媚的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喝……喝不了了。”他醉醺醺说,“真的……这段日子,没喝这么痛快过……没听这么痛快过……”
又吟诗词:“这真可谓‘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哼哼唱唱,双眸饧然,一会儿在笑,一会儿又潸然泪下,“嗬嗬”几声摸着酒杯:“我的杯子呢?满上……好酒……”
郭娴远不及醉,默然给他满上一杯酒后,听他含含糊糊一会儿是“亭卿”,一会儿是“娉娉”。
对她来说府内人都很生疏,她一直不晓得这两个名字指的是谁。但见其中弹琵琶的一个乐伎眼睛闪了闪,便肃然问她:“你叫什么?”
那乐伎唬了一跳,忙施礼答道:“奴家叫萍萍,浮萍的萍。”
“好名字。”郭娴笑容虽有,毫无笑意,说,“我看官家也乏了,我也不知他这里管事儿的宫女是谁,你先伺候他喝点茶、洗洗脚吧。其他人就回去吧。”
乐伎以伺候男人为己任,南梁风气又喜好这些声色,皇帝宠幸教坊女子并不罕见。这位“萍萍”当然也不免攀附之心,佯羞诈臊地一低头:“遵圣人命。”
郭娴笑一笑转身,叫其他人把花厅的门关上了,而后自己的脸色顿然冷冽了。她的指甲在掌心掐得一阵疼,心里想:我就随你去,不悍不妒,百依百顺,不信你的心没有被煨化的一天……
第二天,凤杞醒来只觉得头疼,身上也酸疼,捂着头缓了一会儿,才觉察自己睡在花厅的矮榻上,怪不得浑身酸疼;但紧跟着发现自己未着寸缕,身上盖着被子,身边传来轻微的鼾声,他心里一道惊雷似的,低头看去,那个叫“萍萍”的乐伎光着膀子,在他被窝里睡得正香。
凤杞慌乱地推了推她,萍萍睡眼惺忪地睁眼,笑道:“官家醒了?”
慵慵起身,道:“奴奴伺候官家更衣……”
凤杞推了她一把,问:“更衣不更衣的一会儿再说。昨晚上……昨晚上怎么了?”
萍萍羞涩地垂头一笑:“官家宠幸,奴奴不得不承受了……”
凤杞心里拔凉拔凉的。他腰腿酸胀,身上黏腻,带着那种特有的气味,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惶然,也有些茫然,怔怔地只呆坐在榻上片刻。
萍萍问:“官家不冷么?”
他未及呵斥,外头又传来郭娴的声音:“怎么不伺候官家回屋睡?这里能睡得舒服吗?”
然后她的声音就已经在门口了:“官家,妾来伺候了。”
“你不要进来!”凤杞急忙道,然后找自己的衣衫。
但是,即使是穿好了衣服,郭娴还依然堵在门口。
凤杞看着花厅透雕门的缝隙里斑斑的投下的她的影子,只觉得高大威猛如一头熊。心里自然就馁了,低声哀求道:“皇后先回去,行么?”
郭娴淡然道:“听说官家昨晚居然睡在花厅,这是妾服侍的失职,今日必向官家请罪。”
“谈不上罪……”
郭娴道:“官家,正堂里几位将军和相公已经在等候官家上朝了,妾来服侍官家。”
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凤杞也很无奈,只能慢吞吞开了门。
郭娴的眼睛往里面一张,看见萍萍,顿时笑上面庞:“恭喜官家,贺喜官家。”
“喜什么……”
郭娴目光冷冷,扬声问萍萍:“昨夜可伺候好了官家?”
萍萍脸微微一红,但她是风月场上的积年,又意欲给自己抬一抬身价,顿时羞涩兮兮、又声音清晰:“昨夜奴奴伺候了官家就寝了。”
“官家宠幸你了?”郭娴犹自有些不信,又敲紧了问了一句。
萍萍垂眸却又朗声道:“是……是呢。”
郭娴笑中带冷:“哎呀,这也要恭喜你了!官家至今膝下无子女呢,你要是有功于社稷,官家定要给你名分。”
凤杞脸色一片白,悄然瞥了郭娴一眼他与郭娴一直未能成事儿,先以为是自己自打被流放、又因何娉娉的死就丧失了能力,没想到酒醉乱性,依然还是有“成事儿”的能耐。
此刻又惭愧,又心虚,又觉郭娴的表情捉摸不定,因而忐忑万分倒真像个被捉.奸在床的混账男人一般。
郭娴转而斜睨过来,依然是冷冷的笑:“咦,官家不去上朝么?”
“去,去。”凤杞低声说,“回头我找你聊聊,好不好?”极带着讨好之意。
第300章
凤杞这日上朝谈事儿时心不在焉,无论是谈营救沈素节的事,还是谈给汴梁凤震施压的事,他都是哼哼哈哈的,既拿不出切实的主意,又不愿意听人意见。
高云桐也拿他没办法,谈话间隔时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凤杞就问:“如果没什么事儿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一下了。”
高云桐冷不丁问他:“怎么,是昨日那个乐伎,让官家特别入眼?”
凤杞面红耳赤,几乎要吵架似的:“没有!怎么可能?!”
高云桐说:“臣也不敢打听官家床帏私事,不过听曲放松和临幸纳妃,还是截然不同的。”
凤杞愈发耳朵都要滴血似的红,说:“怎么就纳妃了?……”
犹豫了一会儿,也知道他睡了人家乐伎的事是揭不过去的,又嘟囔着:“这个……朕有失仪是真的,但不至于影响后宫,也不会……叫人对朕的阴私说三道四的。”
当了皇帝,其实比当晋王世子更没有自由的空间,将来言官言语凿凿,更是要对皇帝的私德品头论足、大加干涉的。
高云桐只能说:“这里头虽谈不上天大的关碍,不过也不能随意。官家还需处理好了。”
“嗯,嗯。”凤杞红着脸,低着头,双手在案桌的遮掩下搓着衣角。
高云桐一退出去,他就绕室彷徨,连连叹气,最后一跺脚对身边内侍说:“走,去皇后那儿。”
郭娴见凤杞鲜见地来她正屋,居然还带着几块衣料和几件首饰,心里只觉得好笑极了,故意漫漠地问:“咦,官家这是干什么?”
凤杞把屋里的人全部遣出去,方坐下陪笑道:“我知道你素是大家闺秀,在北卢也是大将之女,金尊玉贵的。跟着我,名分上是皇后,实际上是受苦了。”
“谈不上。”
凤杞又说:“如今并州在备战,好东西也拿不出来,这些是我们家晋王府里原本库藏的东西,我央了我三妹妹玉娘悄悄给我带了一些。你看看这衣料的颜色你喜欢不喜欢?”
晋王府的东西自然是好的,但时日久了,锦缎的面料、滚圆的珍珠也不免发黄显旧;而郭承恩自打叛出北卢,勾结了这个再勾结那个,在乱世的军中好好赚了一笔笔“差价”,已是大富贵了,女儿的吃穿用度都是顶尖的。
郭娴瞥了一眼,是真瞧不上这些衣料首饰,不过笑道:“那可真要谢谢官家的厚爱了。”
凤杞有心讨好,起身拿起一支珍珠步摇,给郭娴的高髻上插戴好,端详一番笑道:“真是好看。”
郭娴羞涩一笑:“官家……这样说羞人答答的。”瞥了一眼旁边的菱花镜,嘴角已然不屑地撇着,急忙拿手绢遮住了下半脸。
“你不要害羞,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凤杞狗屁不通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