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承恩说:“总觉得凤杞那厮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郭夫人笑道:“他能有什么不对劲?无非是又听了人吹了什么风,墙头草一般左摇右摆、心思不专罢了。我都听说了高云桐的胜局,天下都传遍了,他纵然是关在府里的皇帝,总归耳朵里也会飘到他那些替他买菜做饭的女使、中侍,到底不是真正皇宫里的规矩宫人,消息乱传也是有的这些以后再慢慢清理,现今只消好好吓唬他,让他知道高云桐越能耐,他就越得倚仗着官人你。”
郭承恩说:“嗯,他身边我确实要清理了。名义上的中书省是王枢在管理,不过王枢在洛阳,八竿子打不着,中书省的事务是他身边的近侍也不知是哪一个在管,要叫娴娘打听打听,她也不能整日懵懵懂懂的,只在后宅厮混,也该当管一管她夫婿前朝的事务,做好为父的眼线。”
郭夫人说:“你怪你女儿做什么?她也得一步步学嘛。行,我晓得了,我今日中午给她送些吃的,顺便把你的意思教给她。”
“能不能再早一点?”
“你虚什么?”郭夫人自信地嗔怪道,“你拟的圣旨,就得赶这一个时辰发出去么?你等这一天都等了多少年了,好容易机会来了,还不得稳扎稳打的?”
郭承恩承认妻子说得有道理,只能再三嘱咐道:“虽也不急于一时,但也不能耽搁了。”
“省得!”郭夫人有些不耐烦了,点点头转身准备送进节度使府的提盒去了。
而郭娴午间听了母亲半日的谆谆教导,脸色却不大好看,半晌说:“爹爹自我小时候起,就是南征北战到处跑,这些政局什么的,他何时教过我?如今却都要我一件件做。娘你不知道,那个狗屁官家有多么讨厌!整日死了一张脸,笑都是假笑,说话都是敷衍……”
她抹一把眼泪,泪水却越抹越多似的,心里越发委屈:她要不被父亲当作棋子,嫁给一个她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她的人,何至于过这样冷暖自知的日子?
郭夫人忙劝她:“娴娘,你也知道你爹爹南征北战的辛苦,无非是为了郭家,为了你们这些儿女能过好日子。如今你哥哥在云州,又是个不能干的,也唯剩了你可以给爹爹分忧。这是一家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现在的委屈、忧虑、苦痛,都是可以忍的。等你爹爹的权力掌握实在了,你就在宫里横着走也没问题。”
又说:“对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英俊的小侍卫,我已经安插进节度使府了,等这一遭你爹爹坐稳了太尉的位置,找个机会拉了你夫君夤夜谈一回,助你们俩成事儿,怀上孩子,就你那不中用的夫君也不敢说什么自打嘴巴,生下来就是太子了。”
郭娴脸面微红,摇摇手说:“谈不到这个……”
郭夫人道:“对,今日还谈不到这个。说实话,今天你的任务重要,务必看好了你夫君,别让他又被其他人牵了鼻子走,把顺利的事弄得不顺了。”
郭娴给母亲一番教导,心情略好了些。捡点母亲带来的东西,说:“他爱喝茶,还穷讲究,点茶的技法繁琐,我也不大会,带着茶饼去,让他自己点。”
郭夫人笑着说:“那让他伺候你,也挺有趣致。茶是你爹爹带来的好茶,你们一道吃茶去。”
说罢,亲自检点了女儿的妆容,给她挑了一根金凤的发簪,一条红锦缎的披帛,又抚了抚她身上春水碧的长裙,笑道:“我儿如今越发.漂亮了。”
郭娴苦笑了一下,掠了掠鬓,提着团茶饼和一盒茶点去了皇帝在节度使府中作为处理政务的正堂东侧屋。
但她到门口就被拦住了,拦她的小宦官客客气气说:“圣人请留步,官家在忙。”
郭娴想:他有什么好忙?日常大大小小事务不都是我爹爹在操心么?
于是道:“我知道官家在忙,但再忙也需要休息啊。我给官家带来了好茶饼和好点心,让官家休息一下,才有精力再忙。”
偏身想要进去。
但那个不知趣的小宦官仍是一伸手挡住了,笑归笑,也不觉得对皇后有特别的敬重:“圣人,官家真的在忙,不让人进去打扰。”
“我也不让进?”郭娴不由狐疑:他在背着忙什么?
突然,听见女子娇俏的声音:“哎呀,我的水丹青给你碰坏了!”
随后是凤杞笑融融的道歉声:“那妹妹说怎么办呢?”
郭娴突然觉得酸气冲头。
凤杞一直对她相敬如“冰”的,她从来没听见他这样亲昵的声音,还“妹妹”,他哪里找了个好妹妹在这里卿卿我我?!
她一阵狂怒,北地将军家女儿的霸气也迸出来了,以往装出来的贤淑也荡然无存了,一把推开小宦官,压低声音说:“你敢出声儿提醒里面,我出来就割了你的舌头!”
小宦官瞠目,眼睁睁看着郭娴把披帛一甩,裙子一提,旋风似的进了屋子,一脚把门踹开,而后大声喊:“好啊!你倒在这里快活!”
她带着的陪嫁来的丫鬟婆子,也一色是将军家人的凶悍气,揎臂捋袖,跟在后面叫叫嚷嚷、骂骂咧咧,增长了不少气势。
郭娴看着里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凤杞家常白绸宽袖衫,玉簪簪发也不戴冠,轻松愉悦的笑容一时还没收下去;一旁女子是紫罗圆领衫,戴女官的纱帽,袖子挽在手腕上,露出里面雪白的里子,和一截皓腕,一脸惊诧也没有收下去。
这女官打扮的小娘子面容昳丽,目光里似乎还带着三分挑衅,手里捧着一盏茶,惊诧了片刻后淡然说道:“官家,这位是……圣人?”
凤杞道:“啊,是呢。”
小娘子轻轻离开凤杞身边,捧着兔毫盏盈盈一个下拜:“圣人万安,妾在为官家点茶做水丹青,官家平素别无爱好,就喜欢品盏茶。”
郭娴手中的提盒里也有好茶饼。
但她想来讨好的男人已经有别的女人给点茶了。
她不爱凤杞,但也不愿意他心有别属,顿时气怒至极,几步上前。
捧着茶盏的小娘子抬眸,目光毫无怯色是对她的挑衅罢?
郭娴抬手把她手里的兔毫盏一掀,那茶水泼在她脸上、肩上,她轻轻叫了一声,肩膀上腾起水汽。
郭娴戟指着她骂道:“哪里来的狐狸精!在这里勾搭官家么?也不晓得哪个才是皇后?”
“圣人误会了,妾晓得您是皇后。”
她越不疾不徐,郭娴越发狂躁:“你晓得我是皇后,还在这里勾三搭四?”
“妾没有勾三搭四。”
“不称‘奴’而称‘妾’,直着脖子跟我说话,我看你是要造反了!”郭娴道,“今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抬手就要扇她耳光。
凤杞扑上来,把郭娴用力往旁边一推。
郭娴一个踉跄,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竟想不到凤杞有这样的力气。
“你!你帮她?!”这是更匪夷所思的。
郭娴的指尖刚刚扫到了那小娘子的脸颊,凤杞只顾着看那张脸,心疼的样子溢于言表,听见郭娴的质问,抬头不耐烦喊:“我帮她怎么了?你滚出去!”
而那小娘子却是淡淡一笑:“官家,可别因为妾让帝后不和,这事虽是圣人的误会,可也不能怪圣人。妾挨打也不冤,给圣人赔罪就是了。”
轻轻别开凤杞,盈盈又是一拜:“圣人见恕,话说开就好了,您和官家还是当面谈谈比较好,憋出来的误会更大。”
又给凤杞一拜才起身:“圣人也是带着茶和点心来见官家的,鹣鲽情深,官家怎可辜负,有什么话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更好。妾先告退了。”
她越是淡然,郭娴越是气恨,觉得她反衬得自己如市井泼妇一般,但此刻这泼辣又一时收不回去,只能给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们一使眼色,而那些会意的人们顿时揎臂捋袖嚷嚷起来:
“勾搭了官家,还想走?”
“今日非破了狐狸精的相不可!”叔茨
…………
凤杞把她往身后一护,比任何时候都有男子汉气概。
第292章
那些嚷嚷着涌上来要打凤栖的丫鬟仆妇们,到底不敢越过皇帝的身躯打人,畏畏缩缩顿在那里。
只有郭娴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是堂堂皇后,就算打了个勾搭我丈夫的狐狸精也就是叫人说两句“悍妒”罢了。这里又没有史官,我也不用怕他这个窝囊废。今日要不惩治狐狸精,来日一个个都想着勾搭成奸可如何是好?
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凤杞不喜欢她,但也因此更担心他移情别恋,影响她的地位。
于是郭娴冷笑道:“官家还真是护着她!依妾的意思,官家喜欢个把微贱种子,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纳作侍御宫人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偏生弄出这么个不尊重的做派,知道的说是宫人勾搭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家有多么好色!”
她突然想起凤杞以往的风评就是“好色纨绔”,是教坊司、长乐坊的熟客老客,没有那个能力或许只是对她一人而已,想着愈发不寒而栗,继而怒气勃发了。
她几步上前,凌逼道:“你出来,我要问你话。”
凤栖缩在哥哥身后,抓着凤杞的衣服,低低说:“官家,我怕……”
凤杞对郭娴说:“皇后你别闹了。”
“哪个在闹?!”郭娴气得一眶子泪,“我刚刚说了,你要是过了明路,要喜欢哪个嫔妃都是你的事,我绝不悍妒;可这个是怎么回事?官家纵使不为妾的脸面着想,也该为自己的脸面着想!传出去说官家‘好色’,是好名声么?”
凤杞脸色已经铁青:“皇后这话说了两次了,明摆着是在骂我呢?”
“妾不敢!”郭娴说是“不敢”,言语却颇猖狂,“官家不要自己给自己没脸就行。”
又对他身后喊:“兀那小娘子立刻滚出来!为了官家的名声,我必须正一正这里的宫规了!”
寻思着要先揪着她头发扇一顿耳光,打破了相再喝叫板子杖子立毙杖下,给有异心的宫人们做个警示。
凤杞提了中气对外头大喊:“来人!”
郭娴仗着父亲威势,岂肯怕他,冷笑道:“是呢!来人啊!”也扬起脖子喊人。
等外头人来了,也不管来的是谁,郭娴先喝道:“先传板子杖子过来,今日的事不能轻饶了,叫节度使府服侍官家的女娘们也都过来观看,这就是给大家伙儿做个榜样!”
凤杞欲要说什么,感觉凤栖在背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服。
事起突然,他没有跟妹妹对词儿,此刻其实愤怒中是有些夹杂茫然无措的,但凤栖是他的主心骨儿,一拉之下心便定了,于是也不和郭娴对着干,单做出一副气鼓鼓又没办法的模样,等着看她之后又会有什么幺蛾子。
郭娴见皇帝除了像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护着身后的女子之外,似乎也别无办法,顿时放下心来。
等所来的人们拿着刑具赶到,她得意地环顾身后,才刻意放缓声气,说:“官家,恕妾今日失礼,后宫与前朝制度虽不一样,但实则亦是一体,若没有规矩,官家也难以服众。妾身为后宫之主,有厘清后宫的职责,今日处置官家所爱,是迫不得已,又不能不为的事。来啊”
所来的人是凤杞置办内侍时募来的他这个皇帝其实当得仓促,登基时也没有全套班底,但毕竟是还是由周蓼、凤杨等人募来的,有寻口饭吃的市井女使,有随凤霄“北狩”中途逃亡的原南梁宫人,服从的是凤氏而不是郭氏。此刻见帝后不和的状态,几乎个个目瞪口呆,不知皇后的话该听不该听。
郭娴又喝了一声:“都聋了么?!”
众人只觑着眼儿看凤杞横眉立目,张开双臂拦阻着身后人的样子,一个都不敢动弹。
凤栖在哥哥身后,此刻发话:“皇后带那么多陪嫁的丫鬟婆子来官家这里,是什么意思呢?”
郭娴气得发笑:“什么意思?我是后宫之主,我来哪里还需要什么‘意思’?”
凤栖道:“此乃官家处置政务的正厅,难道是随便可以闯得的?”
“他现在又不在处置政务!”
郭娴反驳着,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掉入了凤栖的言语陷阱。
凤栖冷笑道:“圣人说要正一正宫里的规矩,首要的规矩应该是官家处理政务的地方,不经宣召不得入内,否则阿猫阿狗的都可以进来瞧瞧,军国大事岂不是也都可以被传出去了?”
郭娴目瞪口呆,半晌道:“你骂谁是‘阿猫阿狗’?我当然晓得官家处置政务不能被泄露,但现在他又不在处置政务,明明在跟你没皮没脸的!难道你竟敢以这一条来定我的罪不成?你是个什么东西?!”
凤栖在凤杞肩膀后探出头,眼风只管往众人那里一扫前头一批人是郭娴的陪嫁人口,后头一拨是为节度使府招募的“内侍”“宫人”她做凤杞身边女官的工作,对这些人色门儿清。而这些人看见是她,亦更不敢动弹,也不敢窃窃私语,都只是互相看看,一脸惊疑。
凤栖看准了情况,开始施令:“圣人今日误会了,不要紧,夫妻间的事,总好说开的,一会儿当面说,一句话就说清楚了。不过皇后的宫人实在太不尊重,不仅不好言劝着主子,反而推波助澜的。”
她摸了摸凤杞的脖子,大惊小怪地说:“看看,官家的脖子上怎么有爪痕?这是打皇帝,是要造反了么?”
凤杞刚刚扑上来护卫她,郭娴的一巴掌扫在凤栖脸上一点,更多地打在了凤杞的脖子上,他是个嫩白如好女子的皮肤,顿时红肿了起来,很明显的三道印子。
郭娴也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刚刚动手太不智,磕磕巴巴道:“妾不小心碰到了……再说……”
凤栖冷冷地看着她,冷笑道:“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圣人当然是无心的,但怎么能不教训奴才?既然内侍宫人都到了,不妨把人看住,按《内则》施罚皇后放心,官家仁义,上次妾为他重修《内则》时,还说要尽量减少肉刑,不轻施箠楚,大约是叫她们跪着读一读《内则》吧。”
又说:“皇后宫中其他宫人也不妨一起来看一看、听一听,以后皇后犯脾气,也好一道劝解了。官家以为呢?”
凤杞只消说:“说的是。”
于是凤栖又是一个眼风:“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