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都是他精心培养出来的血性汉子,点点,先脱了上衣,露出胸口的青色狼头,又拿木条咬在嘴里,最后拔出匕首,挽起裤腿,互相在小腿肚子肉最多的地方割开口子,把蜡丸塞进去,又用针线把口子缝上。几个人头上滚滚的汗珠,木条似乎都要咬断了,但一声不吭。
完事了自己把脸上的汗擦擦,互相再擦擦背上的冷汗,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站起来。
郭承恩拍拍他们的肩膀:“好样的!跟你们的妻儿说,明日去我账房领一块二十两的银锭子;回来了加什长,再赏银十两;若是哪位回不来,妻儿的终身我来养。只管放心。”
几个人虽然疼得哆嗦,但脸上还在笑:“将军的恩典,小的们都记住了!应州、忻州、汴州和磁州,都有小的们的自己人,这些密信一定送到。”
郭承恩道:“应州和磁州那两封尤其紧要。”
“明白!”
“去吧。”
吩咐完,郭承恩对着窗户口,看着屋外一轮吴钩似的锋利的月,脸上露出了丝丝笑意。
但没几天,凤杞便把凤栖叫到身边,关上屋门,冷笑道:“给你看一封有趣的信。”
凤栖拈过那张带着点点血迹的黄檗绢,很快读完上面的蝇头小楷,也是一脸冷笑:“看是看不懂,但这笔写得歪七扭八的汉字,想必是几辈子居住北卢、没啥学识的汉人写的这是郭承恩的人在传递的消息?”
“不错,并州城门禁看出了这些人不对劲,还很张狂,说出城门办皇后用的胭脂水粉。城门上不动声色,沿途的太行义军早就在各驿路都有耳目,这些人穿什么衣服、长什么模样、从哪条路上走,很快都摸得一清二楚的。”凤杞说,“高云桐那里未动声色,只截了往应州走的其中一个,剖出蜡丸便知道郭承恩是什么禽兽了!”
郭承恩的隐语瞒不过在他麾下待过的高云桐,看完之后,便也用四书集句的方式,给凤杞来了一封密信。
凤杞道:“我虽不喜欢读书,四书好歹是启蒙,都是背得滚瓜烂熟的童子功。他的意思我一看就明白了:郭承恩还想两头骑墙,给应州驻军的幹不思那里,送的信是表忠心,把他自以为知道的太行军的消息透露了些许过去,特别说会以我的名义下旨给高嘉树,命他到磁州备粮。离开山岭和陉口,太行军的优势必然大减,幹不思从太行东一路疾驰,可以在磁州给你夫君致命的一击。”
凤栖脸色冷冷的,倒一笑道:“哼,他好‘聪明’,投靠了东又投靠了西,哪一头都留着活路呢。而且这招驱狼斗虎的法子,主要是为了削减嘉树的实力,甚至以擒贼擒王的战术彻底灭了嘉树。这样,你原本还能凭倚嘉树,现在只能独倚他了,他掌控了并州的军权,再架空了你,很快就能成为献帝时的曹操、高贵乡公时的司马昭了。”
凤杞说:“我知道啊。但妹夫他留下四个字‘将计就计’。”
凤栖一把抓过他案前高云桐的信,娇蛮地说:“不成,得让我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凤杞拿妹妹哪有办法,只在一旁无奈地笑。
凤栖原有些生气,不知高云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看完他写给皇帝的那封由四书拼缀的信,每句里意思隐晦,但点画似“随意”地散布,实则构成了简略但完整的方略。确实是将计就计。
凤栖看完,征询地看了一眼凤杞,等凤杞点头,便把高云桐的信在烛火上烧了,说:“他此举实在犯险……但若是成了,可以一举两得。”
那张信纸大部分成了灰烬时,凤栖把手里捏的一小团纸一起丢进了火盆,盯着突然燃起,又渐渐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说:“汴梁那边,是不是也有郭承恩派去的斥候?”
“是的。也没有拦。不仅他派斥候,好像幹不思那里也从东边驿路派了人往汴梁赶。”
凤栖说:“如此,我要给温凌写一封信。”
凤杞张了张嘴,最终说:“也只有你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凤栖诧异地笑道:“这些有什么不能忍的?温凌以前放我一马,现在又是可以利用的敌人。郭承恩能耍心思驱狼斗虎,我便可以釜底抽薪了嘛!”
第288章
高云桐时不时会接到并州来的密信,看完也均付之一炬。
“靺鞨贼子要往磁州去,我们也到磁州会一会罢。”
磁州是座小城,墙不高而濠不深,对付压境而来的幹不思大军,只怕有些困难。
他手下的太行义军不由也问:“这……是不是有点冒险了?我们在八陉对付他,倒不好?”
高云桐譬说:“我们在八陉对付他,诚然是胜多败少,但是八陉都是险窄之路,自古闻名,幹不思也有警惕,不会跟我们在八陉里决战,不会把主力放在八陉或陉口,我们没法剿灭他的大部队;即便把他诱到八陉里面,道路那么窄,行军肯定也慢,到时候排成一字长蛇,我们想一口气拿下他的主力也很难,反倒让他有了首尾呼应的能力。”
但是在磁州以万人对抗人家几十万,感觉是以卵击石。
高云桐笑道:“磁州城虽小,好歹有城,可以护住我们的主力,而主力之外,则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
因为并州和太行八陉基本都掌控在南梁这个新政权的手里,所以密信虽密,其他随斥候人马而来的还有好些东西:山寨里队伍最缺乏的盐巴有好几袋,蒸过的烈酒有几坛,还有弓箭弩张、火药坛子之类的消耗性武器,还有一身秋天的夹袄和一袋子铜钱,是特为交代是“送给高将军”的。
高云桐拈一拈那件丝绵的夹袄,就知道出自谁手。
外头只是大青布,里面却是细绢,贴身也柔软,丝绵絮得厚薄均匀,背脊和肚腹处软和轻暖,腋下肘部又方便活动,里襟还用红丝线小小地绣了个“高”字,峄山碑的笔意融合于针线之中。
他试了试新衣服,感觉很舍不得穿。
又提起一旁的袋子,里面沉甸甸的,一晃就响。
耿大哥等人打趣道:“啧啧,还是有个浑家好!衣服嘛做得簇簇新的,还怕郎君钱不够花,巴巴地大老远送钱过来。有人疼啊,叫人羡慕不来!”
高云桐笑起来:“瞧你吃啥醋呢!赶明儿把靺鞨人打出我们地界儿,你不还娶你那个‘在大名府财主家赁作厨娘的蠢婆娘’回来,热炕头上生十个八个孩子?”
大家都笑起来:
“哦哟,耿大哥志向不小啊!”
“生十个八个,耿大哥不心疼浑家的?”
“大名府也不远!过了黄河,出了磁州,马车摇一天就能到了!”
…………
耿大哥挠着头:“怎么说到我这里来……蠢婆娘还不知现在活没活着呢……”
说完,四周突然安静了,耿大哥蹲在那儿,又挠了挠发痒似的头皮,想要打趣一句什么,但一股子酸楚气突然涌到鼻腔里大名府是汴梁失守后割让给靺鞨的,听说靺鞨士兵所到之处,略平头整脸的姑娘小媳妇都逃不掉苦命,那些敌陷区的普通百姓遭了多少劫难,死了多少人!
只是心里有个念想,谁还敢真想?简直是妄想似的!
高云桐自己盼来了妻子归来,运气是天赐的好。
但也因此这会儿不知道怎么劝解才好,只能说一句“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隔靴搔痒似的,劝不到点子上。
倒是耿大哥起身,带着几分豪迈劲儿说:“嗐!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高将军已经给大家伙儿指了明路了:赶明儿把靺鞨人打出我们地界儿,家里该团圆的就能团圆了,该续前缘的就可以续前缘了,实在运气不好的……咱自己总归平平安安地活过来了,能在这样的战乱里活过来,还有啥可以奢求的?哥儿们,咱就好好跟着高将军干就是了!”叔次
高云桐到晚上时,摸着枕边那一口袋铜板才琢磨清楚自己一直感觉的不对劲是什么并州钱粮虽算不上很富余,但皇室有当年晋王府的厚积和晋王三婿的扶助,经济状况还是可以的。凤栖若真是要贴补他,给粮、给盐、给油、给肉……都比给铜钱划算;而且铜重的要死,却远不如金银值钱,一袋子铜板,可能不如一两碎银子价昂,她为什么叫人大老远地翻山越岭,送一袋子铜钱?
事有反常必有妖。
他一骨碌爬起身,把一袋子铜板倒在床铺上,想看看里面是不是夹带了什么消息。
铜板有好几百个,新的旧的都有,但翻了很久都没发现夹带字条什么的,甚至把装钱的袋子都翻过来看了几遍,也没发现一条消息。
她在随皇帝密旨而附来的家书里,除了叫他努力加餐饭之外,只在一直强调民心可用、信心可贵,郭氏翻覆,他嘉树亦可翻覆。
但没写怎么翻覆,用什么翻覆他手下的太行军和并州军都是忠心于他的,唯有狗皮膏药一般的一千常胜军,天天颐指气使,简直还把他这个将军当做当年郭承恩麾下的小厮。
高云桐想着郭承恩那些手下的嘴脸,一声冷笑,自语道:“我连章谊都不怕,流配都不怕,死都不怕,我还担心你们这些小喽啰?”
拿起一个看不出端倪的铜钱,往空中抛接了两下,最后按住在手背上,自己猜:“我猜是‘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一看,果然是“荣圆通宝”。
不由再抛接了一次,又猜“荣圆通宝”,然后也居然又是“荣圆通宝”那一面赫然停留在手背上。
他心里孩子似的祷祝了一会儿,才虔诚地第三次抛接铜钱,嘴里念念着:“此役能胜,就再是个‘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还是“荣圆通宝”。
他又祷祝:“若我们能顺利地收复山河,就让这次再是个‘荣圆通宝’!”
打开掌心,居然仍是“荣圆通宝”!
卜算如此顺利,真是上吉之兆。
但高云桐觉得顺利得异常,忍不住把那枚铜板抛了看、看了抛,又再三仔仔细细地观察。
终于,他的颊边露出了月牙似的笑:“这丫头,真是太调皮了!”
第二天,在山寨里,高云桐召集义军的各个首领及常胜军的都管议事,开口便道:“幹不思大军压境,现在步步紧逼到忻州和磁州附近了。我们天天缩在八陉里,虽然不输,却也赢不了。我寻思着,这么耗着不是办法,他有汴梁的援助,便是举天下之力供养了,而我们毕竟只有一处并州,撑得了一时,撑不了一世。不如凭借现在的优势,主动出击吧。”
大家不免面面相觑。
道理听起来不错,但大家也晓得藏在山岭里日子虽然苦一点,却不怎么危险;但一旦出八陉,哪怕是有小城池做掩护,实力就不及了,正面与幹不思硬拼,风险太大了!
不过太行义军是绝对信任他的,耿大哥等几个人立刻点点头应了:“高将军说得是!与其窝在山上看幹不思左冲右突的,不如出去好好跟他硬干一场!我们的十三人小阵,破铁浮图和拐子马颇有一套法门,正要给幹不思一些颜色瞧瞧!”
并州军有点犹豫:“这个……风险是不是大了点?我们到底人少,还是游奕军找机会突袭,慢慢消耗靺鞨军合适吧?当然,要是高将军决定了,我们自然从命的。”
只有常胜军的那位都管,姓李的,一脸横肉此刻更板得凶横:“你们没长脑子么?以卵击石的法子还一个个从命?!就算你们有什么对付铁浮图的阵法,自己还能刀枪不入?那些铁甲战马估计也能踩死你们吧?”
高云桐冷冷道:“我意已决,常胜军的李都管若是不敢去,可以就待在八陉里等消息。”
李都管气倒噎,但他又不是太行军的什么人,除了他自己手下一千人,没有人服气他。想想又不甘心去送死,又不甘心被留在山上,忖度了半晌只能说:“我可得好好想想,从长计议。”
他的从长计议就是悄悄派人回并州送信给郭承恩问计。
郭承恩当然特别希望削弱高云桐的实力,以使得自己能真正占据到皇帝凤杞身边最高的权位。那么,牺牲区区一千余人也是值得的了。
所以他很快回信,让李都管跟着高云桐前往磁州,及时传递消息过来,但也要伺机逃离,不要把人马都折在这场必输之战里。
这位常胜军的李都管虽然忠心耿耿于郭承恩,但这封回信还是让他的心拔凉拔凉的:跟着高云桐往磁州去迎敌,意味着他和一千常胜军是很危险的到了仗打起来的时候,哪里是说要逃离就能逃离的呢?如果逃不掉,意味着他是用一千多条人命在为郭承恩打探消息,这值不值呢?
他自己的士气顿时就低落了,悄然给自己的妻子写了绝笔信。即使他不对人言这番低落的情绪,也不免能让他手下的人感觉到,于是这支常胜军的士气也都低落了。
温凌看到凤栖的一笔字的时候也诧异了一下。
他放走凤栖之后,是深深后悔过很久的,怪自己头脑发热,色令智昏,怎么能把她放回并州去呢?倒是一刀杀了,也就不再相思了,过上几个月或几年,痛苦自然也就淡了。等自己打败南梁,执掌权力之后,这些小儿女的痛楚又何足挂齿?权力才是最好的春.药!
不过后悔也没法子。
好在凤栖很智慧,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过,幹不思也没有因之来问罪于他。
现在又收到了凤栖的信,一笔娟秀的簪花小楷,语气平静而客气。先对他的不杀之恩表示了感谢,又说了她在并州很好,万勿挂念。仅仅这几句,就足以让温凌心头的冷硬悔意变回到柔软温暖,嘴角不自觉地露了点笑意,茫茫然发了一会儿呆,才又接着往下看。
接下来她开始和他讲“利益”,分析了并州的形势和幹不思的困境,直言铁浮图不足惧,幹不思必然在这场驱狼入林的战役中大伤元气,成为靺鞨汗王问罪于他的最好机会。
她问温凌要不要这样的机会。
温凌仿佛能透过信纸看见她慧黠的神色,挑眉斜瞟,成竹在胸。明明是谈利益,却不显得奸猾或势利,而自然有一种能够说服人的魅力。
他收摄心神,再三告诫自己不能轻信这个小妖精,她的套儿下得太多,万一花言巧语地把自己哄了去怎么办?
但再看她列举出来的条条款款,又不得不承认很有诱惑力。
温凌把信笺藏好,在大帐里召集了自己的谋士们,问道:“若是太子的军队已经日薄西山了,我再为他卖命是不是不智?”
“当然是不智。”谋士们说,“不过太子拥兵十数万,还有万余人的精锐铁浮图、拐子马,黄龙府和汴梁城还有他的增援,离‘日薄西山’四个字是不是远了点?”
温凌笑道:“黄龙府大汗已经和乌林答首领吵过了几场,只怕无法调和了这一点,我在黄龙府有眼线;再者,汴梁那位又有什么能耐?我不用怕他。”
“汴梁到底是通衢之地,粮草足的。我们的斥候也得到消息,四太子那里的粮草,好像就是汴梁悄悄支援过去的,我们怕不能与汴梁闹翻吧?”
温凌说:“汴梁的伪帝凤震,把儿子死在我这儿这事悉数怪罪在我头上,我与他几乎不可能再合作了。他要运送粮草给幹不思,又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说实话,我这里的兵马也吃了好久黑豆拌饭了,人人都骡马似的苦兮兮的。有粮草何不让我们先吃?”
他自信笑道:“等并州和太子火拼到两败俱伤时,我们吃饱了汴梁送来的粮食,先把凤震那老小子一顿狠揍,想必并州也不会回援,凤震也打不过我们。到时候有了南梁的京都,我就是最大的战功了,还再怕谁?”
这些凤栖帮他分析了,他对着沙盘也仔细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