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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尘_分节阅读_第233节
小说作者:未晏斋   小说类别:历史架空   内容大小:1.2 MB   上传时间:2025-03-05 20:20:02
  高云桐赶紧把凤栖拦在自己身后,说:“官家乏了,让他休息吧。”
  “我偏要说!”凤栖一把推开丈夫,“她要是怕死,当时也没有人能逼她去温凌的军营!她就算与你平安厮守一辈子,她也一辈子意难平!也永远会以自己为耻!”
  “她不会!”
  “你不懂她!”凤栖狠狠骂他,“你根本就配不上她!你别以为你是什么凤家的子孙、国朝的太子、今日的官家!而她只是教坊司贱籍的娼伎,她十三岁就破瓜接客……不错,身份如云泥,但你就是配不上她的清白灵魂!”
  她潸然泪下,眼睛却瞪圆了,死死地盯着凤杞。
  凤杞那硬起来的拳头已经重新松开、瘫软,被她逼视得自卑不已,除了泣下两行,别无所能。
  “我的哥哥!”凤栖却不依不饶,愈发靠近了他,几乎逼到他面前,“娉娉死了。其实我原本也会和她是一样的命,从我踏进温凌军营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准备着受死,受辱,受欺,我的一条命,一身骨肉,一切傲慢与矜持,一切贞洁与清白,都已经打算为了自己的目标而被他践踏。”
  “只能说,我运气太好。他杀了何娉娉,是他心里的梦魇,他开始晓得,杀戮并不万能,侵占也无法得到人心,死去的娉娉再也活不过来,腌制的人头仍然会发臭干瘪。他也在颓丧,也在怀疑这一场劫掠之战的意义,也在痛苦也在反省。”
  “还有……”她的嘴唇也哆嗦了几下,突然又回头直直看着高云桐,“他慢慢开始懂得‘爱’,像个懵懂的孩子。嘉树,他从未占有过我,但我晓得,他卑微地爱着我。我……你信吗?……”
  高云桐抱住她的肩膀:“亭卿,我信。”
  凤栖回过头,还是看着凤杞:“温凌在与幹不思推车撞壁的时候,又和当年不得不杀娉娉一样,不得不动手杀我。但他这次放过了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情令智昏……我脖子挨了一刀,溶月也死了,她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身子,我的前襟。我晕在那里,温凌杀了一个营伎,用她的身子替代我的身子,用何娉娉的头颅替代我的头颅,再拼做一个完整的人来应付幹不思。而我,在他的帮助下,骑马逃离。”
  “到底头颅还是有些差别,幹不思应该不全信,但既找不到我的人,温凌又言之凿凿,靺鞨太子只能派人送头颅来试探你。”
  正堂里凤杞悲痛欲绝的模样,大概还是能骗过幹不思的了毕竟,哪个晓得居然还有太子与官伎间阴差阳错的深情呢?
  这下说得通了。
  凤栖简简单单说明的情况,却叫在场的诸人心中宛若惊涛骇浪。凤栖甚至都能感觉到高云桐手指的颤抖。她默默握住了他的手指,默默想起了这些人和这些事,默默地饮泣起来。
  凤杞这会儿却呆滞了,双眼仿佛没有了光,怔怔地盯着床顶的承尘,泪水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滑落到耳边,再隐匿于枕畔。
  “哥哥……”
  凤杞气若游丝:“亭卿……我要想想……”
  “我陪着你吧。”凤栖说,“这些往事,我陪着你一起想,一起痛苦,一起承担。”
  原以为凤杞会拒绝,不料他却点了点头。
  其他人见状,则默默离开了,留这俩兄妹沉浸在关于何娉娉的往事中,燃烧,涅槃,重生。
  屋子里很快黯淡无光,外面的隔扇缝隙里透出一点点昏黄的烛光,映到里面,就被门缝撕扯成一道一道的暗黄,其间飞舞着细细尘灰,带着赭红色。
  凤杞终于缓缓说话了:“看,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红尘。”
  “哥哥终于看破了红尘么?”
  “没有,我从来未曾勘破。”凤杞语气已经淡然了,比他天天喊着出家的时候还要淡然。
  但他紧接着却让凤栖感觉不可思议起来。
  他用这样淡然而执着的语气说:“你说得不错,我是配不上她。但我要试试,和她有一样的勇气。我要为她报仇,要给她我能给的一切。”
  “你以为她要什么?”
  “我听懂了,她所做的一切,是她要她的家国平安,她要那些和她一样的人不再受苦受难,她要何家昭雪至少每个人都知道何家的人无论还剩下谁,无论沦落到什么程度,都是铮铮硬硬的。”
  凤栖不说话,心里诧异极了,又带着点点惊喜。
  凤杞说:“也许,我能尽力为她实现这些愿望,让她……没有白死。”
  “哥哥!……”
  “亭卿,我好像……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凤杞念了一声佛号,“我懂了,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今日入世,便是修行。”


第279章
  何娉娉的头颅,依然用雕漆盒子装好,由凤杞亲自送到晋阳王府的坟茔旁,先粗浅葬下,也是遵循汉人“入土为安”的习俗。
  凤杞脸色蜡黄,身体弱到前去送葬时还得亲自拄根竹杖。
  葬仪非常简单,毫无吹打热闹。他看着那漆匣入土,然后摒开外人,自顾自跪在那低矮坟头前,一捧一捧地撒上土,培上青草,又在一旁植了一株小灌木。
  “这是杜鹃花,”他挓挲着手,手上全是泥也舍不得拍一拍,对身后陪同的凤栖说,“‘他山叫处花成血,旧苑春来草似烟。’你看,杜鹃花与杜鹃鸟,都是这样情深而惨绝。”
  也不觉得不吉利,反而笑了笑:“‘望帝春心托杜鹃’,我就把我的心意,寄托给这一丛花树吧,但愿明年我还有来给娉娉扫墓的机会。”
  凤栖递上去自己的手绢,埋怨说:“肯定会有,娉娉借着这株杜鹃,期待你指挥义军和并州军得胜归来。”
  已经转身要走的凤杞于是再一次怔怔回望过去:刚刚栽下的杜鹃也还娇弱,疏疏的叶,细细的花,却娇红欲滴,迎风招展。
  他仿佛又一次见到那个求而不得的倩影,于是又一次弛然地笑了:“对,我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你们都在帮我,我自己也该拿出点信心来。”伸手抚了一片花瓣,那花瓣在风中颤巍巍的如在呼应他,他带着笑潸然泪下。而后决然道:“走罢。我学着看看晋阳和并州的城防。”
  晋阳只是一座县城,城不高,濠不深,此刻为防靺鞨从忻州南下突袭,已经在深挖濠河、加固城墙,民伕们挥汗如雨,秋天也只穿一件小衫。
  登上城楼的凤杞摸了摸沙袋简单加高加固的城墙,又看了看喊着号子的民伕,问:“延请民伕,一日工费要多少?”
  随他来视察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答道:“按以往的例,工费应当一日一百文到两百文,但现在丁男稀少,工费也陡然贵了,像修筑城墙之类,除了三百文工费,外要带民伕的口粮,加起来近于三百五十文了。”
  凤杞大手一挥:“人家出了力气,当然要给。给!三百五十文一天就三百五十文一天!”
  对面嚅嗫着:“不过……官家,如今并州库房空虚,还另外要发军饷,也得筹备些粮食应急应荒,每一文钱都得算计着花。”
  凤杞自小是一个纨绔公子哥儿,从来没有“算计着花钱”这种经历,顿时一愣:“不是才三百五十文一天吗?这么少而已,我以前打赏行院的小厮和老妈子都不止这个数,如是贴身大丫鬟,至少也得千文才拿的出手。”
  凤栖气恼地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才让他不再自曝其丑。
  凤杞被妹妹这一声唬了一跳,赶紧闭上嘴,惭愧地朝她看了一眼。
  坐上车,一行人先回晋阳的晋王府暂住。
  王府许久没有主子居住,虽有僮仆,依然显得灰败。
  凤杞到留给他的正卧看了看,眉虽皱着,却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把地再扫一遍,桌子椅子柜子再抹一遍。
  然后到了凤栖当年的闺阁,倒说:“要不给妹妹换一床新被褥吧,实在太埋汰了。”
  凤栖故意问他:“哥哥怎么不换?”
  凤杞说:“我在秣陵,已经过惯苦日子了,这里比破败僧庙里已经强多了,不用换。但妹妹没受过这样的苦,这被子上还有霉味呢。”
  凤栖说:“我住军帐的时候,狼皮褥子那么腥臭都得睡下去,丝绵絮的绸缎被褥,没什么适应不了的。”
  “那就省些钱吧。新做一床绸缎丝绵被褥,不知道值多少缗钱?”凤杞拍拍被褥,“叫他们好好把被褥晒一晒,反正就凑合今天一天,明天咱们还回并州。”
  他提到钱还是一派茫然毕竟被废为延陵郡公时,朝廷也是有一笔俸禄供他过日子的,他这一辈子不说没为钱发过愁,也至少没为吃喝发过愁但总算有了点省钱的意识了。
  凤栖想到周蓼是把家中财产的钥匙交给自己的,后来自己又转交给了三姊凤枰,不知这些王府私财被怎么处理了,今日难得到晋阳,倒要找个机会问问嫁入张家的凤枰;亦猜到周蓼不会轻易把这笔钱告诉凤杞,唯恐他散漫惯了,把这些可以用来购置军械和发放军饷的钱胡糟蹋掉了。
  于是她找了个借口,坐大车往凤枰家去。
  而留下凤杞茫然地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兜兜转转了好几趟,回顾起一件又一件往事来。
  一夜过后,凤杞丢掉了竹杖,努力吃了一大碗肉粥,脸虽仍黄,眼睛里却有了神采。
  “走罢,”他对妹妹说,“今日早点回并州,我要算算账。”
  路过何娉娉坟茔的时候,他在马车里揭开帘子,久久回望,直到看不见了,才放下帘子,双手抚膝,似老僧入定。
  凤栖问:“想她了?”
  凤杞闷闷地“嗯”了一声,又说:“我要给她个名分。”
  “哥哥要给她什么名分?”
  凤杞说:“现在我自己都名分不正,是硬被披上黄袍的,表壮里不壮,要给她名分也经不起别人反对。”
  凤栖说:“你别老把高嘉树当权臣!他骨子里根本不中绳墨,不会在意那些俗世对人的看法,不然,我也不嫁给他,他也不会娶我。”
  凤杞自失一笑:“我也不是说他。反对我的人不少,即便是终于愿意推举我的宋相公和周大儒,在我离开秣陵时,也一个个都瞪着眼睛警告我:‘如今不是享福去的,是要担起仔肩重荷去的’‘当官家不是有权了而可以任意享乐了,而是凡事都要想着万民与社稷了’‘你要是以为有了身份便可以当个独夫,最后还是会被赶下台来,而且会不得善终’……这几个老家伙,可吓死我了。”
  凤栖“噗嗤”一笑:“怪不得你刚回来时如此乖张,原来给他们吓到了,觉得当这个皇帝不仅没有福享,还要受那么多罪,还可能不得善终,觉得大家伙儿都是在害你呢。”
  一脸苦容的凤杞也笑得愈发切实了些:“是啊。”
  “那哥哥如今怎么又转性儿了呢?是因为娉娉?”
  “嗯。”他点点头,“曾经不是我自己愿意吃的苦,我当然恨那些让我吃苦的人;但如今我愿意了,吃下这些苦头,甚至也像她一样肯献出自己的一条命,或许我就配得上她了。”
  不是名分的配得上,而是精神上的配得上。
  凤杞的改变,可谓是“失之桑榆,得之东隅”了。
  回到并州,他又主动要求跟着高云桐去检阅军伍、视察城防。换了双方便行走的鞋就匆匆离开了。
  而凤栖正好与周蓼与凤杨一起谈自己的想法。
  周蓼先开得口:“奇了,第一次见杞哥儿这样积极以往只有跟着他爹爹去‘听教坊里的新曲’或‘来了新的行首’才如此积极呢。”
  凤栖抿嘴笑道:“何娉娉的死虽然叫人伤心,但能激发得他洗心革面,何娉娉在天上大概也在‘阿弥陀佛’了。”
  到底想起她还有些难过,那笑容转瞬即逝,又想:哥哥说要给何娉娉名分,莫非要自己正了皇位之后,给她身后荣华?皇帝纳教坊司女子先例不少,不过怕清议谈论,一般只敢给个“美人”“才人”“侍御”之类低等位份,倒不知哥哥任性起来,会如何安排?
  周蓼倒说:“何娉娉是义妓,将来可以追赠一个诰命。”
  “诰命总得是嫁了男人,名义上还是随着男人封的。”凤栖笑道,“哥哥不妨直接赐她个九嫔的身份?”
  周蓼脸板了起来:“这可不行!到底身份放在那儿!说起来皇帝连一个后宫都没用,突然冒出个教坊司出身的嫔,说不过去!他即便是继位,不服气的人还到处是,叫人背后嚼牙根说他依旧是荒唐荒淫,任性无顾忌,他的位置又能坐得稳么?”
  凤栖原想辩驳,但见嫡母一脸正经,不像能说得通的样子。她想:周家诗礼家传,特别讲究门第,为何娉娉争这样的名分,估计不容易;再说何娉娉人都不在了,名分又有什么意义?
  于是也懒得再争了。
  不过倒又从凤杞的转变谈到他登城墙察看的事,凤栖又道:“也不独今日,前两天在晋阳为何娉娉安葬,他一路在看驿道,进城在看濠水、城墙,然后又问加固城防的民伕的工费,是在努力关注这些庶务了。”
  周蓼板着的脸便也松快了,微微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指不定是到了晋阳一趟,祖宗显灵,点化了他那身拗劲。”
  凤栖又道:“我在晋阳还和三姊、三姊夫聊了聊,王府的库银,他们还没有动,之前城防修筑的工费和晋阳的军费,都是张家主动支出的,城中做生意的一些大户也捐赠了一些。但张家也坦言财力有限,不打仗还勉强,打起来毁家也不能纾难。女儿寻思,军费是一笔极大的开支,要鼓励并州军甘冒锋镝、拼死作战,除了保家卫国这件事本身的激励之外,没有后顾之忧亦即朝廷肯拿出抚恤的重恩,也很重要。”
  周蓼不大懂这些,犹豫了一下说:“这种事,还是要请女婿盘算谋划,他说要使多少钱,就多少钱。晋王府藏着银子,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保命,还不如花在刀刃儿上。”
  “孃孃那么信得过他啊?‘王莽谦恭未篡时’!”凤栖笑道。
  周蓼也笑道:“你看你,哪有这么说自己夫君的?说实话,即便他要篡,我们也只好两手一摊任他篡。刘皇叔还肯叫诸葛孔明‘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呢。”
  凤栖笑道:“那不成,我得替孃孃看好了他,不让他生出野心来。”
  谈完事,恰好也是高云桐主持完事务要回来吃晚餐的时候。
  凤栖向周蓼告退,到东院等他回来就餐。
  并州粮食暂时不缺,给节度使府供奉的东西也还不错,但绝算不上玉食万方,肉有,但不多,菜蔬和麦饭为主。凤栖无事时会细细搭配酱料与配菜,尽量使千篇一律的食材显得丰富可口一些。
  高云桐回来,闻着饭香就坐下来,盛了一大碗麦饭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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