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栖?”
凤栖说:“‘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栖’。”
凤杭呵呵笑道:“好名字,就是不大应景。”
凤栖自有意思,而凤杭也自有意思,都很隐晦,但都听得明白对方的意思,明明“道不同”,却愣要做成一路似的。
凤栖双目一立,凶巴巴“呸”了一声,转身跑了。
实在是迷人得很!凤杭痴痴半晌,方用折扇扇柄敲了敲手心,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他身边的人要凑趣,笑道:“高云桐不过是个贼囚徒,官家看他有点鸡鸣狗盗般的用处,暂时给他脸罢了。太子将来想要他的貌美浑家,还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何足担心!即便是今天想要她顺从,也可以有一百种办法,不愁小娘子不被唬得乖乖听话……”
太子摇摇头说:“今天算了。高云桐虽然是个贼囚出身,但如今河东的义军还是唯他马首是瞻,曹铮和宋纲也拿他当块料子。在放倒他之前还不能轻举妄动,免得因小失大。”
又笑着说:“当然我也不急,要睡个小娘子再容易没有,可是哪有趣儿呢?就是要让她死心塌地的,将来高云桐也怪不着我去。要叫他当了乌龟还只能乖乖戴好绿头巾,忍气吞声给我赔笑,连打老婆都不敢忤了我。”
他越想越觉得有意思,自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旁边几个人也跟着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进去吧,给高云桐传一条口谕,叫他谨防靺鞨偷袭他的粮草,不要太快前进。”凤杭把折扇一收,在掌心上拍了一声,“哈哈,没有人逃得过孤的神机妙算!”
既无时间,又无地点,单单“偷袭”二字,简直叫人对消息来源起疑。
凤杭当然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口谕,高云桐这样有个性的将领是不会轻易服从的。粮草转运是大事,不论是迟到还是被袭,都是押粮官员的大过失,重起来都可以问死罪,没有人不会谨慎,若问不清情报的来处,肯定不会轻易停步。
但要一条一条地搜罗高云桐的罪状,这就是最好的方法,积销毁骨,积少成多,终会有一天让他无可辩驳。
果然,凤杭很快听到传令的亲信回禀说,高云桐在后队连问了几遍:“太子从哪儿听说靺鞨要偷袭的消息?”传令的人当然也回答不出,只瞪着眼睛质问他遵不遵太子的口谕。高云桐沉默了一会儿说,磁州急需粮草,他会小心靺鞨的偷袭,但请不要延期。
而不出三日,磁州城里就传遍了消息:高云桐不服从监军太子的命令,坚持在有敌人偷袭的情况下运送粮草,结果遇到埋伏,所幸他反应很快,也预先做了一些准备,被攻击的侧翼并未遭受很大的损失,天武军伤亡在几十人,百车军粮中有十车被靺鞨的火箭烧毁了大半。
曹铮悄悄叫过凤栖,道:“停运粮草的消息,太子并未知会我,但如今看他倒似有先见之明似的。高嘉树确实是违背了太子的口谕,若要处罪,罪过可轻可重,若是有心弄人,违谕就可论死啊!”
他怕凤栖担心,叹口气安慰她说:“不过应当不至于如此,毕竟这是国家用人之际,如果太子因为这样的过失就折毁了国家的人才,放在哪里都是说不过去的,我也无论如何会和他争一争的!现在磁州名义上是划给靺鞨的地界,还轮不到他来做主。”
凤栖比他还要冷静,摆摆手道:“我大概了解太子的心思,恩威并施才是他心中的君王用人之道。他肯定也知道自己身处异乡,并州军和太行义军都不会乖乖听从他的命令,也不会任由他擅杀主帅,所以才必然有此做作,敲打敲打嘉树,顺便敲打敲打曹伯伯您。”
她冷笑道:“我倒奇怪,他作为南来的太子,如何对北方情势如此了解?消息渠道如此畅通?说靺鞨会偷袭靺鞨就偷袭,难道说靺鞨对嘉树押运粮草的队伍也了如指掌吗?”
曹铮陷于沉默,半晌道:“小郡主,这样的话可不能没凭据就出口,小心落人口实。”
凤栖说:“多谢曹伯伯的提醒。我晓得,也仅就是对你说。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如此?”
她冷冷一笑:“所以,曹伯伯不用急着给嘉树求情,先观望咱们这位太子爷究竟想干什么。”
快马的斥候三天就能把高云桐运粮遭袭的消息传过来,说明高云桐离磁州也不算很远了。
凤栖气定神闲,等候着与他再见面的时候。
第208章
几回以少胜多,把靺鞨铁浮图打趴下的高云桐将军,即便这次运粮受到小挫,也丝毫没有影响他回到磁州城时受到老百姓的夹道欢迎,那阵势远比太子进入磁州时热闹得多:壶浆塞道,欢声雷动,甚至有把小儿抱在脖颈上踮着脚努力看他一面的,就为了让娃娃从小就“认识认识大梁国的忠臣、英雄”。
太子凤杭当然隐着愤怒之意,但也晓得在磁州的地界上,他是不要想动高云桐一根寒毛的,若是胆敢动了,只怕他自己都会被愤怒的百姓和骁勇的义军撕成碎片。
不过忍了这么多年,也不怕再忍几天。
他端坐在太子行馆里,板着脸,宣了谕,就等高云桐前来拜谒、请罪。
果然,高云桐这次倒没有怠慢,吩咐把军粮运进库房后,就卸甲到太子所居的行馆来了。
礼数也很周到,进门摘佩刀、佩剑、箭囊、马鞭,褪战袍,穿中单,背上缚着荆条,进门免冠,给太子下跪道:“臣高云桐拜见太子殿下,并向太子殿下请罪。”
凤杭似笑不笑一张脸,怪气地说:“高将军何罪之有啊?”
高云桐道:“臣接到太子口谕,道靺鞨将要偷袭运粮的后队。臣问使者消息何来,是否确切,但并未得到答复,臣窃思:若情报不确而耽误行程,或亦未能免靺鞨偷袭,且因不知偷袭的时间地点,也无法防范或反击。与其如此,不如不要失期,损失还在可控内。”
凤杭不由就气得冷笑一声:“高将军好大的威风!”
高云桐愈发垂了垂头:“不敢,臣失算,还请太子恕罪。”
他说得不卑不亢:太子给的消息不准确,他作为将领,不能盲目服从;且损失已经是相对最少的,即便遵谕也未必保全更多。
再者,监军毕竟不是领军,太子毕竟不是皇帝。
为将者违抗这一条监军太子的口谕实在不是泼天大罪。
当然,太子凤杭本来也不敢杀他,只敢杀杀他的威风。
现在感觉威风好像也很难杀,又不能不立一立自己的威望,只能叹口气说:“高将军,孤也不愿意问你的罪过,但是这毕竟是罪过,若是完全不予责罚,也说不过去。”
高云桐叩首道:“臣自请革问。”
凤杭心里冷哼:革职查问,对你这样不在乎功名仕途的人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尤其你手中实际掌握着太行义军的指挥权和河东河北的民心,便把你一撸到底也白搭。
他皮笑肉不笑地侧身对着身边的曹铮说:“曹将军,如今朝廷在用人之际,这样的人才若是革问发配,实在是可惜了,对吧?”
曹铮板着脸说:“是啊,官军几十人的损失,也犯不着革问,否则将来谁敢给朝廷打仗?”
凤杭对他们俩这暗地里的一唱一和很是恼恨,忖了片刻,见高云桐背上的荆条,想了个出气的法子:“高将军原本虽是儒生,但现今既然已经算是武职,孤也少不得用处置武职的方式来薄惩了。”
扭头说:“就按军中的规矩,赐下四十脊杖吧。”
曹铮道:“四十杖起码养三个月伤,这三个月是由太子指挥攻打靺鞨么?”
凤杭气得牙痒,只能笑道:“哦哦,原来脊杖这么严重么?是孤不懂,疏忽了。那么,减半如何?还能再少么?”
再少就是儿戏了吧?!
曹铮道:“二十杖倒也可,臣已明白太子‘蒲鞭示辱’的意思,那就用高将军身上的荆条来表示太子的薄惩,也叫高将军日后知道朝乾夕惕。”
凤杭看高云桐背上那些不足小指头粗的荆条,心里冷笑道:你们一唱一和,这么轻的分量,打量是用来打不听话的娃娃呢?
他尚未开口,高云桐已然道:“是,卑职当听曹将军的责罚。谢太子饶恕之恩。臣原是并州厢军下,就听凭曹将军责处。”
曹铮也反客为主道:“那么,便按太子的吩咐吧。”
凤杭左右看看:自己怎么就被架空了?
这两个人话说得好听,都是他们自说自话而已,倒成了他凤杭下令责打,做了恶人;还没打上一杖呢,他们又自说自话减免了大半的痛楚。他这监军杀鸡儆猴的意思完全被曹铮这老狐狸给硬憋回去了。
曹铮的亲兵已然上前从高云桐背上取下了荆条,抽出最细的一根,用轻飘飘的力气在高云桐背上肩上打了二十下,很快就单膝跪地回禀:“禀太子,禀曹将军,行刑已毕。”
凤杭还没想好怎么挽回脸面、扳回一局的法子,就又见高云桐叩首道:“多谢太子责罚教导之恩。臣有罪,当罚;不过臣也有一个收获,请太子及曹将军明断。”
曹铮问:“什么收获?”
高云桐虽然恭顺伏地,背上打碎的衣衫随着他的呼吸起伏飘飞着,但声音清朗响亮:“在偷袭的靺鞨军中,臣拿获了一个指挥队伍的靺鞨谋克,叽叽喳喳地一口鸟语,但褡裢里搜出一份蜡丸里的湖绉帛书,可惜已经看不清字了。他好像了解偷袭的安排,暂时因为语言不通还没有细细审问,所以特意带到磁州,想请曹将军营中懂得靺鞨语的谋士帮着审一审。”
他垂着头,但曹铮那老狐狸眯着的眼睛一毫不错地用余光捕捉到太子凤杭突然大变的脸色。
凤杭的震惊之色只片时,立刻端起茶杯喝茶掩盖神情,而后接着茶碗盖脸,说:“哦哦,那是要好好查一查。孤这里也有谋士懂靺鞨语,可以一齐帮着审问。那么,人现在在哪儿呢?”
高云桐道:“重要之人,当然是带进了城中,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好了。想借磁州的府衙监押,再挑刑具拷问。”
“咳咳……”凤杭好像被水呛着了,“甚好,甚好,先监押在府衙大牢里,高将军一路辛苦,身上又带了伤,赶紧歇一歇吧,这个人我和曹将军接手就是了。”
曹铮等高云桐谢恩起身时,看了他一眼,而高云桐也很快淡薄地回看了一眼。
但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曹铮对太子道:“这个靺鞨谋克极为重要!臣一定派人看守好。”
凤杭难掩的慌乱:“嗯,是的,是的,必须看好!孤也派几个人一道去看着。”
唯恐落单,让曹铮先审出了什么来。
高云桐退出太子公馆,路边已经备好了一辆马车,他披上外袍,偏头站在马车外。
车窗里果然探出个脑袋,似笑不笑道:“还要恭请您上车么?”
高云桐笑道:“那可不是什么车都能乱上的!万一把我带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做了什么对不起某人的事可如何是好?”
车上人咬牙笑道:“谅你不敢。”
“不是不敢,而是不会。”高云桐笑道,“家里摆着山珍海味,何必到外头吃糠咽菜?”
揭开车帘,跃上大车,又很快放下帘子。
车里的光顿时暗了,但看得清人的轮廓,他美美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吸了半天似的,嘴唇柔软地在她颊上磨了又磨。
凤栖矜持也矜持不起来,笑道:“你怎么跟我小时候养的哈巴狗儿似的?”
“竟敢骂我。”他伸手探下去,毫不客气拣软的地方摸了一通以示惩罚。
她不免给他摸得愈发软。
以前看话本子不明白为什么说“小别胜新婚”,现在可算明白了。
以前从不觉得自己会这么爱、这么想念,现在突然也感受到了。
说不上如胶似漆、轰轰烈烈,但见到他心里就愉悦,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能在彼此的身上感受到最美好的爱,以及毫不掩饰的依恋与钦慕。
她热烈地回应他,双手从他腋下穿过,去抱住他的肩背,仰起脖子等他吻上来。
但是,他被一碰,就龇牙咧嘴叫唤了一声“啊哟!”
“怎么了?”凤栖闭着的眼睛不由睁开了。
高云桐扯了一个丑笑,颊边的月牙酒窝扭曲着:“刚刚被打了一顿荆杖,疼……”
“啊?!”凤栖简直气坏了,“哪个打的?”
高云桐自己揉了揉肩背:“没事,不严重,我自己讨来的打,曹将军敲的边鼓,一唱一和做给那位太子看的。”
凤栖仍是生气:“凭什么?明明是他坑你,回坑他一下就完了,还值当使用苦肉计脱身么?”
“不苦。”他看出她生气了,捧着她的脸哄着,“伤得很轻了,比小时候我爹发急时揍我还要轻呢。你想,总要想个法子让太子出口气,也向大家表示一下‘有罪当罚’的意思。这样的惩罚简直是送的赦免了。挨两下打,堵住悠悠众口,太子以后再想拿靺鞨偷袭我来说事,直接一句‘已经惩处过了’,就可以叫他闭嘴了。”
凤栖气鼓鼓的,但气也不能治伤,只能随着马车一摇一摇回到了住处。
他们住的屋子不远,很快就到了。
确实在磁州城里的西营里坊,但是看起来门面狭窄,里面是很大的一套屋子院子,不仅住他们两口子绰绰有余,还有雇下的使女妈子都住得下去,而这进院落四周都是义军的住处,有携眷的有不携眷的,关着门安静无打扰,打开门大点声喊又可以一呼百应。简陋是简陋,却可以保护好凤栖和高云桐。
见凤栖带着高云桐回来,大家都默契地笑着道:“将军回来了?用了饭不曾?”
凤栖手挥五弦、目送飞鸿,和关心他们的义军的家眷们打了招呼,接着吩咐了使女们摆饭菜,又吩咐早点准备洗澡水。
她吃的不多,喂饱了自己就托腮看着男人吃。
高云桐也坦然,她看任她看,丝毫不降低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饭的频率。
等他毫不浪费地把桌上几个碟子都吃干净了,才笑道:“我看到洗澡水也抬进来了,你还继续盯着我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