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桐从褡裢里摸赏钱,沈素节制止了他,说:“我来。”
等小红欢天喜地从沈素节那里捧了一盘子制钱离开后,沈素节亲自上前关好门户,叹口气说:“你别和我争。我刚挣了一笔不义之财,心中愧疚,上赶着花在这些不义之地才是正理,减轻我的愧疚感。”树慈
高云桐笑道:“想必是靺鞨人的赏钱。”
沈素节报之以一声长叹,耳朵根都红了。
高云桐安慰他说:“君心如山,我清楚。如今大家能齐心协力,盼着收复山河的一天,将来总有为自己洗清的时候。”
接着他问:“小红唱的这两首诗词感觉也有所指:《塞上曲》是说塞上空虚,可以进攻?《忆江南》是说他们又开始觊觎江南,想再次入侵?”
沈素节点点头说:“那两厢是对上了。江南吴王已经写了檄文广发天下,起军造反了。这给了靺鞨最好的口实,所以不错这次旗号是往江南而去,问责吴王。只不知是温凌去,还是幹不思去,还是都去。也不知道打算用怎么样的进攻路线。靺鞨皇帝是不是还都,我这里也不晓得,他们不像我们,御驾一动,又是禁军清路,又是祭告宗庙,马一骑,快得很。”
高云桐说:“听说关外今年极寒,幽州才入秋,黄龙府已经下了半个月的大雪了上回乔都管肯信我的谎话,也是喝多了自己告诉我‘这样的极寒,兄弟们吃不消也正常,只不该骗我义父’。但不知道这位靺鞨的皇帝究竟是贪图享受,怕受关外极寒的罪呢,还是勤政爱民,听说雪灾等等就要回驾打理民生呢?”
沈素节说:“我晓得你想知道什么了。我想办法打听这些消息来。包括这次谁打算去江南劫掠,什么样的线路,我尽力打探过来。”
高云桐说:“这都是一等一的机要,你千万当心!”
沈素节笑道:“我又不傻,肯定会小心的。再说,你答应过我,将来回我润州老家,要看看我的老父和妻子过得好不好。至于我么,估摸着也回不去了,身在曹营心在汉,能为故土做点什么,死也不怕。”
高云桐肃然,没多说什么,拿起桌上切肉的小刀,拂拭干净,在自己的手指上割了一刀,把血滴进两个人的杯子里。
沈素节问:“咦咦,这是干什么?”
高云桐说:“我跟当兵的人久了,学了一些丘八的习性。最重的誓言,莫过于歃血。我高云桐年岁小,觍颜拜琅玕为兄长。将来润州沈公,就是我的爹爹;你夫人就是我的嫂嫂;家中的儿女我就当亲生儿女,一定让兄长后顾无忧!”
又加了一句:“不过我也相信,靺鞨如今看着强大无俦,事实上之前胜利得太容易,已经开始轻飘浮躁、自以为是了,而且内里这么多矛盾,国内又遭雪灾并无余粮,真正是外头漂亮架子,内里虚浮骨子罢了。兄长日后归国还家,兄弟我也一定会努力!”
沈素节眼睛里闪着泪光,笑着说:“哦哟,这样的丘八习性我还不知道学不学得来!”
拿起高云桐割手指的小刀在自己手指上比划了两下,笑问:“疼不疼啊?”
高云桐也笑了:“有点疼。”
沈素节说:“其实日常被什么东西割伤了皮肤也很常见,自己割,好像有点下不了手。”
伸手在食指上了划了一下,只划出一道白印,咬咬牙用力划了一下,顿时开了一条口子,血滴滴答答就下来了。他叫了声“了不得!”,又赶紧取了酒杯等在下方,两只杯子里变得红彤彤的。
他把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止血,然后端起其中一只:“兄弟,愚兄先饮这一杯。你努力打回河东去!回江南时捎带着看望看望你干爹和你嫂嫂侄子侄女们!”
高云桐含泪而笑:“兄长,我们今日一条心,虽然不知道未来这条路会走得怎么样,但兄弟的誓言永恒不变!”
碰了碰沈素节的酒杯。两个人一起把酒饮尽。
何娉娉看见温凌在擦拭他的长弓,立刻想到之前零星听到的关于靺鞨又打算南侵的消息。
她知道温凌对她有警觉,但想到这次南侵又将是举国百姓的苦难,咬咬牙决定还是要打探一下情况。
她蹭蹬着门槛,含着笑问他:“怎么都忙得一头的汗?我给你点一盏茶,好不好?”
温凌放下他的长弓,看了看笑意清浅的何娉娉,点点头:“好,正好渴了。”
喝茶时,他看见何娉娉一眼一眼地瞥他那弓,不由放下杯子笑道:“我的弓好看么?”
何娉娉笑道:“这样的刀兵即便再漂亮,想到是用来杀人的,还不知道上面沾着多少鲜血、附着多少冤魂,就觉得脊梁骨发凉,怪瘆人的,不觉得好看。”
温凌把她拉到怀里,说:“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这世道弱肉强食,没办法的,所以它实在是护着我的。你摸一摸看,它不仅不冰冷,反而是热的。”
拉着她的手去抚摸那弓。
何娉娉好奇地摸了摸弓两端的饰角,又摸了摸用牛筋加固的竹胎,给他握过的地方真的是热乎乎的。雕花角弓十分精致,像一件艺术品,又是杀人利器,合起来想只觉得冲突又奇特。
“你再试试这弓弦。”
何娉娉又试了试弓弦,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做的?”
温凌回答:“牛脊筋,晒干析破成丝,再搓成的。好好保养的话,用一辈子都不会断”
弓弦很紧,何娉娉用了吃奶的劲也只能拉开弓弦半寸。
温凌笑道:“你们南人说:‘会挽雕弓如满月’,那样才能射出二百步,你这样射箭,一尺都射不出去。”
他双手环着何娉娉,又拉开弓,轻轻松松就是拉成满月状。那弓弦被拉紧之后,呈现出半透明,何娉娉那弹奏丝弦的指甲上去一拨,弓弦纹丝不动,绷得紧紧。温凌笑道:“难道这也能奏乐?”
何娉娉笑道:“这东西再美,也奏不出乐。即便它带着你的温度,是热乎乎的,但在我心里,杀人之器还是凉的。”
温凌的呼吸喷在她后颈。何娉娉听他半天没有说话,心里略略忐忑,不知道他是不是哪里有起了猜忌。
但少倾,听见温凌说:“我是皇子,但更是战士。战士的兵刃不可能不是杀人之器,也不可能久久存储而不使用。”
“你又要打仗了?”
“嗯。”他声音闷闷的,吻了吻她的耳垂,含含糊糊说,“又要打仗了。”
何娉娉横下一条心,假作无意地问:“去打北卢还是南梁?”
温凌好久才说:“北卢除了少许残兵剩勇还在往西逃窜,皇帝一家子都被郭承恩俘虏了,没什么要打的了。”
那就是要打南梁了。
何娉娉咬咬嘴唇,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试探下去,生怕问得太多会引起温凌的怀疑。
但温凌却像打开了话匣子:“南梁内讧,我父汗怕他们会趁机把欠我们的岁币和犒军金赖账,所以必须得带兵南下,驻扎到汴京附近再遣国使。如果我们立的那位皇帝肯顺从,就替他把国中叛乱平息了。”
“这是人家的内政吧?”
温凌冷笑道:“什么内政!君臣之邦,他的内政就该我们过问。”
何娉娉便不多话了,心道:轮不到我为南梁说话。
温凌又说:“我父汗要从回黄龙府了,北边雪灾,要安抚各部。这次从南梁得来的粮食布匹、男女人等,也要分配到各部,补充奖赏他们在这次南征中做出的贡献。”
部落联盟制度的国家,为共同的目的合作起来,现在合作成功,也要分配战果,以便下次劫掠一样能够通力合作。
何娉娉有些明白靺鞨的运作方式,也深切地为那些被劫掠到北地的男男女女感到悲哀。她小心地问:“听说,南梁的女儿家们日子很不好过,不是到各家功臣为婢妾,就是在洗衣院做营伎?唉,原来谁不是爹娘捧在手心里长的?”
温凌不屑地笑道:“那是她们的命。女儿家已经算好的了,毕竟有个身子,还能为自己换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那些男人们,以前养尊处优,现在就是奴隶了。上次听几个猛安里的将士说笑,说这些南梁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让收个秋麦,只抵得上农人三分之一的效率,还哭哭啼啼更是可笑。后来拿鞭子抽了,才不哭了,但又蠢又慢却打不改。这还是在幽燕地带,要是到了我老家那里,天寒地冻的,只怕他们娇生惯养的更吃不消。”
何娉娉冷笑道:“谁心疼他们!南梁朝堂里他们尽够享福了,如今也该体会体会被他们盘剥的农人是怎么活命的。倒是无辜的女孩子们被他们这些臭男人牵累,真真叫个倒霉!”
温凌抱住她笑道:“原来你对男人铁石心肠。”
何娉娉转身对他媚然一瞥:“那要看是什么男人。”
“我呢?”
何娉娉故意说:“也只配我铁石心肠了。”
温凌笑道:“难道你不该感激我对你那么好?”
何娉娉手指在他胸口画圈,时不时抬起眼皮瞭他一眼,好半天才说:“大王对我吧……以往还算好,可是您这次南下,要是把我孤零零撂下,我就知道这首先是个死没良心的臭男人,当然也只好铁石心肠了。”
温凌笑道:“把你撂在这儿我也不放心的,当然要带了你走。只是随着我行军可不比在这里大房子住着舒服,到时候不要说我委屈你。”
何娉娉抱住他的脖子,贴近他的胸口,低声说:“只要能在一起,吃这么点苦头又怕什么!”
她说得情意绵绵,温凌吻她的顶心也吻得情意绵绵。
但两个人各怀鬼胎。
何娉娉想着的是:怎么尽快把她这里了解到的消息递出去。
而温凌想:我放了这么多消息给你,倒要看看会透露出去多少!
两个人相拥缠绵了一阵,女人抬头而男人垂首,目光一碰,瞳仁均是一缩。于是又都凑上来,闭着眼睛唇舌长吻。
吻到兴头上来,温凌把她打横一抱,丢在榻上,三两下剥净衣裙。
何娉娉被他撩拨得“咯咯咯”一阵笑,又很快陷入到他的孔武有力中,发出迷醉的喘息。
温凌看着她仰起的洁白的脖颈,上面有几朵娇嫩的花痕。
他一头越发有征服的满足感,一头又不断告诫自己:凤栖已经死了,这个不是凤栖,前来替代亦有不可说的用意。
手抚到她的脖子上,既有想用力掐下去的欲望,又觉得舍不得:凤栖已经死了,好容易有这么一个形神兼备的,只要能在他指掌之中,又怕她翻什么天呢?
于是,在她脖颈上用力抚过的手继续向下。
她有点疼,挣扎了两下,扭着身子求饶:“大王!别。”
温凌笑着吻了吻她蹙起的眉心,低声在她耳垂边问:“那你乖不乖?”
她又娇又委屈:“我哪里不乖?”
他手里用了些力拧了她一把,在她挣扎的当口又问:“听话不听话?”
她确实受不了他的力气,委委屈屈说:“怎么不听的呀,你真是……无理找茬儿。”
温凌笑着温柔起来,刚刚那样真是情致满满!她的娇弱,她的紧张,她的疼痛,她的屈服,无一不可人,胜过当年翠灵,也是他想在凤栖身上体验而最终失之交臂的感受。
他自上而下凝望着何娉娉微蹙着眉、闭紧着眼、张开双唇大口大口汲取空气的模样,感受她的艳红色指甲不轻不重地在他胳膊和背上划出浅浅的红痕……
好吧,留着吧,太弥足珍贵了。
温凌在最心满意足的时候,在她身上这样想着。
第156章
深秋的汴京开始飘雪,宫城里的雪花开始积起来,慢慢树梢白了,慢慢大殿的顶也白了。
“爹爹!爹爹!”凤栖提着裙子,步履如飞,一直奔到凤霈的内寝门口才停下喊道。
出来开门的不是宫女,而是她的嫡母周蓼,皱着眉先批评她:“咋咋呼呼的,哪有闺秀的模样!消息再急,也急不到需要提起裙子露出胫衣(类似于裤子)的程度,你这规矩真是还给教养嬷嬷了!”
凤栖放下裙子,心道:那我提溜起裙子,露出两条裤腿骑马的模样你要见到了,只怕要拿戒尺来打我了。
她问:“我爹爹呢?”
周蓼朝里面努努嘴:“在窗户边独自犯愁呢。你要是给他添堵来的,话得慢慢说。”
她压低声音:“你爹爹啊,遇到点折腾事儿,就又开始想撂挑子了。”
“我这不是添堵的事,是好事。”凤栖笑道,“准保他听了就来劲了。”
周蓼哼一声:“要他来劲,除非是天下太平,他又可以浪荡在教坊司,成天诗酒美人、金玉文玩,尽情过糊涂纨绔的日子,他一定比谁都来劲。”
知夫莫若妻,凤栖想想也觉得颇为活画了自己这位爹爹。见周蓼移开身子,抬抬下巴示意她进去,于是俏俏地向母亲蹲了蹲身。
周蓼眼神里有刹那的温柔,而后又一如往昔地蹙起眉,严肃地拿起绣花绷子开始做女工。
凤栖走到父亲身边,说:“爹爹,我从磁州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凤霈正拨弄着小火炉和里面的篆香,扭头见爱女,终于笑了笑:“这年头还有好消息啊?到我这里的消息一件赛一件恶心人。你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