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噗嗤”一笑:“就单单一个‘晋’字,哪有那么多说头?”
“字如其人嘛。”他笑了,颊边弯弯一对涡,不笑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
凤栖心想:这个人长得也有趣,文士的秀致脸庞,武臣的犀利眉目,又有少年郎的明媚笑涡,凑在一起居然不觉得违和。
于是又多看了他一眼。
而他说:“我不能耽误了,先得到衙门口候着。”
转头时,凤栖看见他耳后洗净了,刺青的靛色印痕触目惊心。
她在刚刚一段春风般的交谈中感受的一切美好,突然像被这团靛青色砸到了似的,胸腹里一阵难言的酸涩。
而那有着少年般笑涡的青年男子,步履飞快,仿佛带了一阵风似的,转眼出了客栈的排门,消失在街道上。
第77章
凤栖和溶月到刺史衙门口,大概是晚了,大堂门口挤着不少人。只听里面一阵怒吼:“现在是什么人都能来献策了么?不问你个僭行之罪,你是不是不晓得马王爷有几只眼?!来啊,给我乱棍打出去!”
凤栖心里一紧,赶紧挤到人群的前面看个究竟。
围观的人都在窃窃私语:“马刺史现在心情糟糕着呢!这个人真是胆大狂妄,不知死活。”
还好“乱棍打出去”并不是法定的五刑之一,目的是“打出去”,而不是“乱棍打”。
而刺史任用的衙役却是一脸戾气,高举着竹板,劈头盖脸就打下来。
高云桐很狼狈,两条手臂遮着脑袋,且走且退,倒不求饶。
出了刺史衙门口,他掸掸衣服,看见凤栖,苦笑了一下。
旁边一个好心的老汉劝他:“别献什么策了。这如今,除非能叫靺鞨人转身就走的‘策’,或是能让刺史官人毫发无伤离开忻州的‘策’,其他的,都入不了官人的法眼,都免不了挨打。”
门口衙役用长竹板子指着那老汉,瞪眼喝骂:“那老不死的你在说什么?!”
顿时一片死寂,大家灰溜溜地各自拔脚离开,再无人在衙门口说话了。
离开衙口,转到僻静的地方,凤栖才说:“你看明白了?”
高云桐点头说:“都挨了顿打了,当然看明白啦!马靖先哪有心思组织忻州的军民一战靺鞨!他只想着自己能全须全尾的,最好别得罪冀王,靺鞨军就自己跑了怎么可能!”
“别指望他了。要救忻州城,得把这个人弄走。”
“弄走?”高云桐玩味地看着凤栖,揉着胳膊被打疼的地方,却饶有兴趣地问,“愿闻其详。”
“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凤栖先转了句文,见他挑眉而笑,便接着说,“可是,茶馆酒楼贴再多的‘莫谈国事’,人们就不担心国事了?只是无从知晓真相,反而酝酿得越发容易轻信罢了。温凌之前不屠城不是因为心善,而是因为不必要;他杀幽州两院夷离堇、应州节度使的时候从不手软。他这心狠手辣的特点,我们可以给他传一传,川壅而溃,是马上的事。”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看你了。”凤栖笑了笑,“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吧?”
忻州城里的恐慌越发严重。
从不知哪里的酒肆茶楼传出的消息,都说靺鞨人残暴无情,进城就要屠杀,而当官的首当其冲会死得难看,有幽州和应州为例。说得有鼻子有眼。
而刺史马靖先很快听闻靺鞨冀王以往的种种手段,更是紧张得夜不能寐。
开城门投敌,他也没那个勇气,到底拿着大梁的俸禄,做全国第一个行摇尾乞怜的投敌之事,会被御史们和百姓们的唾沫星子淹死,后世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永不得翻身。
他只能愈发严厉,用鞭子督着城里的军士们昼夜轮班,死死盯着城外的举动。
但没几天,靺鞨的攻城军械运到了城外,很多还是南梁支援的:云梯、焦傲车、巢车……硬木和铁质的底座,上面覆盖着防火的湿毡子,又高又坚固,里面可以躲进几十个勇敢的士兵,借助军械的掩蔽登上城楼一顿砍杀。
刚刚被逼出来的一点士气又泄光了。
马靖先面如死灰,问左右:“如今该怎么办?”
大家并不敢说话,好半天才有一个在他的威逼之下道:“要么……先备好礌石,或许能够抵挡一阵。”
“胡说!铁架子的巢车,砸多少礌石下去能砸坏一个?”
他吹胡子瞪眼,把先发言的那个幕僚骂得狗血淋头,接着又指名问另一个:“你有什么主意?”
另一个也无奈,咽了一口唾沫:“要么……趁夜里派些士兵缒墙而出,到敌营里杀他个措手不及。”
“亦是荒唐!”马靖先怒骂,“缒城而下能有多少人?靺鞨军有多少人?被他们踩死都不够!”
然后跺着脚骂所有人:“养了你们这群废物!!”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唯恐把长官的怒火引到自己头上。
但有一个犹豫地抬眼悄然望了马靖先一眼。
马靖先威严地指着他问:“你有什么主意?”
“卑职有一个主意,但是……”那幕僚小心看了看刺史,“但是要请明府借一步说话。”
马靖先眉梢略略一挑,已然明白了,故意说:“臣不密则失其君。只要有法子,借一步就借一步吧。”
跟着那幕僚到了二堂的一间侧屋,遣开了伺候的丫鬟,说:“说说看。”
“靺鞨人在北城防备得松懈一些,明府不妨以那里作为突破。”幕僚小心地看了马靖先一眼,见他虽然皱着眉,但也没有呵斥,于是接着说,“如今正面与靺鞨相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消息又递不出去,朝廷想派军队过来增援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府以国土为重,亲身出城求援,怎么说都是官家要赞扬的忠心。”
只要不是开城门当面投降,其他都好说,编一个借口总是容易的事章洛那位衙内已经给百官做好了榜样。
马靖先心中甚是宽慰,捋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现在城中危难,等闲的斥候无法信赖,万一反倒泄了城内的机密,就极为不妥了,还是我亲自求援来救这座忻州城比较合适。”
“不过,”他又问,“北城松懈是松懈,若大开城门时给靺鞨人冲过来卡住了门轴,不就等于破了城么?”
幕僚说:“这是没有办法了,还是辛苦明府缒城而下。北城有几处傍山,军营网城是无法驻扎的,所以没有几个靺鞨人,巡逻过去的也是寥寥,小心避开就行。”
“可我还有些东西……”
金银财宝太多,弃之不舍。
幕僚无语,好半日才说:“还得明府自己拿主意了。”
马靖先跺了跺脚,咬咬牙说:“唉,如今生死存亡之际,也顾不得身外之物了!只能请了朝廷的援兵打败靺鞨,回城再取东西吧!”
挥泪回去收拾随身可带的金银细软了。
夜幕深沉之时,城中一片阒寂,担惊受怕的民众被宵禁管制在街坊之中。
却不知北城一角,一城的刺史带着十几个亲卫,腰间扎得鼓鼓囊囊的,正悄无声息地登上城墙雉堞。
三丈高墙上俯视下去,刺史马靖先的双腿未免也要筛糠,然而进退均已一样被逼到了山穷水尽,只能指望这唯一的机会了。他的亲卫也鼓励他说:“明府,卑职们先下去两个接应,上面也留着人帮明府扯着麻绳,明府您慢一点顺着下去,不会有事的。”
马靖先深吸一口气,又深叹了一口气,终于说:“生死成败在此一搏了。”
他探着头看两个亲卫先顺墙而下,练家子到底手脚矫健,很快就到了地面。
他们不敢点灯,不敢高声,挥挥手示意了一下。
马靖先拉着麻绳试了试,又紧了紧腰间拴的另一根绳子,然后在亲卫的扶掖下跨过雉堞,小心地一点一点往下挪动。双手难免被麻绳磨得生疼,胳膊也抖得厉害,几乎要支撑不住,他粗粗地喘着气,有些后悔自己带了太多沉重的金银在褡裢里,但这时候扔了也舍不得,只能咬咬牙,继续一点一点往下挪。
身旁两个亲卫跟着他一起下城墙,自然也随着慢慢移动,但耳朵里突然听见什么声音。
“这是……”
疑惑的问题问了一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而且,明白了也晚了。
斜剌里抽冷子一支冷箭射过来,马靖先左边那个缒墙而下的亲卫后心口中了一箭,他的皮甲根本搪不住箭镞,喘了几声就撒手人寰,被腰间的绳悬吊在城墙半腰。
远处传来靺鞨人笑嘻嘻的声音:“这箭法不够厉害。射绳子!”
又是一声弓弦响,一支箭破风而来,金属箭镞猛击在城墙砖上,而挂着另一个亲卫的绳子断了,只剩手里那根。
那亲卫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旁边自己的主子,对上头喊:“快!快放下绳子!”
绳子急急放了一段,又一支箭射断了他手里握着的那根绳,他从两丈高摔了下去,顿时一声闷响。
马靖先吓坏了。
先喊着:“快!快!快把我拉上去!”
但他有些沉重,上头的人也紧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拉动了一尺。
他又喊:“不不!快把我放下去!”
至于放到地面会被靺鞨人捉住,此刻已经顾不得了。
于是绳子又往下放,他宛如吊在半空的一只肥鸡,扑扇着、蠕动着、手忙脚乱的。
靺鞨人又开始笑着嚷嚷。
马靖先不懂靺鞨语,问:“他们在说什么?”
“好像……是什么‘火’?”
果不其然,远处飞来几支火箭,流星一样钉在砖缝里,火苗燃着了绳索,麻绳一点点被燎焦,变得越来越细。
大家对马靖先此刻的恐惧感同身受,但已经没有办法帮他了,除了喊“刺史快一点!”然后看着他惊慌失措地蠕动。
两根绳子很快都燎断了。马靖先“噗嗤”一声,像个沉闷的水袋一样落到了地上。
他的左腿“咔嚓”一声折断了,后背和后脑勺猛地一震,然后麻了。
马靖先沙哑地喊了一声:“救救我……”
艰难地扭过头,那个先他一步掉下来的亲卫摔得比他还要重,浑身一阵一阵地抽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面的人也在踌躇,直到看见骑着战马、披着战甲的靺鞨将兵们围过来,才决意放弃马靖先了。
一个个脑袋都从雉堞上缩了回去,连放两箭吓吓人的都没有。毕竟,远离城墙,活命的机会大一点。
马靖先仰起脸,倒着看见一匹乌骓马慢慢靠近了他,马上那人披着幽夜般色泽的黑狐绒斗篷,铁黑色毫无光泽的盔甲把仅剩的一丝月光都吸进去了似的。面甲上露出一小截面孔,皮肤冷白,双眸幽深,带着冷漠的笑意。
那人会说汉语,打量了马靖先半晌,问:“你叫什么?是什么人?”
马靖先哆哆嗦嗦的:“我……小的姓牛,叫……牛三。是……城中做生意的。”
那人冷冷一哼,马匹绕着摔瘫了的亲卫一周,说:“撒谎。他几个身上穿的是南梁的皮甲不在战场时,士卒用轻便的皮甲护身,但普通做小生意的人家,谁敢私藏甲胄?”
“我……我有钱。”
马上那人马鞭指着马靖先说:“看看,他伤哪儿了?”
一旁的步兵亲卫小跑上前,娴熟地在马靖先身上一顿按。
马靖先刚摔下来时只觉得浑身毫无知觉,此刻被他按到小腿,突然钻心般痛,不由嘶喊出声。
那步兵回报:“左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