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但是这样的脏活儿……”
“脏什么?”凤栖挽了挽袖子,接过刷子,小心地刷洗了两下温凌的黑马。
黑马有点不适应,“咴咴”叫了两声。但是这马又很聪明,认识来人是曾和自己主人一起的,还骑过自己,所以虽然不那么舒服,也只是退了两步,当凤栖再次来刷洗它的侧背时,喷了两下响鼻就不动了。
洗了一会儿,凤栖擦了把汗,四下里看看又问:“我的马呢?”
马倌儿忙把她的小白马带出来,放了鞍鞯,勒了嚼子。凤栖亲自给马紧肚带,上笼头,理顺了銮铃旁的红缨,拍拍马颊。
小白马很驯顺地蹭蹭她。
凤栖问:“它的母亲呢?”
马倌儿说:“在城外,是大王铁骑队备骑的。”
凤栖点点头,又问:“还有没有驯顺一些的小马可以让我侍女骑?”
溶月吓得连连摇手:“娘子,奴可不骑。”
凤栖笑道:“学着点,跟着大王四下打仗,总得会骑马。”
溶月坚决地摇头:“奴会坐车就行了。实在不行,还有两条腿。”
凤栖突然笑意变冷:“车?腿?冀王飞骑急攻时,车和腿一个都不顶用了。”
马倌儿跟着笑起来,点点头表示首肯。
凤栖越发冷酷:“骑!不然,回头我让冀王拿鞭子抽你。你猜,他愿意不愿意听我的?”
溶月感觉自己今天真是被主子骗上贼船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得罪了凤栖,这小主子非要给她这个小鞋穿。
眼见马倌儿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牵来了一匹小马驹,看着还挺温顺的模样;又见凤栖笑融融拿着鞭子在手心里轻轻拍打的模样。
溶月心一横,眼一闭,跟着马倌儿的指示,把一只脚塞进了晃晃悠悠的马镫,学着凤栖骑马的模样,抓着马鞍用力往上蹬。哪晓得蹬到半截觉得脚下打秋千似的,而马儿又叫了一声,动了一下,她心胆俱裂:“了不得!我要摔了!”
马倌儿上来把她往上一托,溶月不知怎么也就坐上了马鞍,感觉怎么都不稳。
凤栖指导她:“别怕,手别抓鞍子了,抓缰绳。两只手分开些,左手往后扯,马就朝左转;右手往后扯,马就朝右转;两只手一起朝后扯,马就停下来了。容易得很。”
凤栖明明也没骑过几次马,却似很娴熟了,她飞身踩镫,轻轻那么一跨,人就稳稳坐在马上了,而且,轻轻夹夹马腹,抖抖缰绳,小白马就驯顺地跟着她的指挥往门外走。
她带着幂离,半透明的面帘里隐隐露出明媚的笑意,扭头对溶月说:“走吧,有了第一次,你就不怕了。”
她转头在前,骑得很稳。
然而,听见背后溶月吱吱哇哇的叫唤声一直就没停过。
城市里想必是没有以往的热闹,家家户户门扇紧闭,靺鞨士兵执戈在街道上来回巡视。不过到了市集,需要购买生活必需品的人还是聚集在这里,虽没有喧嚣叫卖的声音,总归有了点人气。
过集市,凤栖又乘马绕了半个城,在城墙边往外看,随侍她的冀王亲卫们还笑嘻嘻用不娴熟的汉语给她讲解:“王妃,应州城防原本很不错,从外向里攻打很费工夫,要不是郭承恩‘协助’,只怕要打上三五个月才行。”
凤栖的目光越过女墙上的雉堞,见城外白皑皑一片荒徼,东一片西一片地驻扎着一些军营,她问:“这下面还是幹不思大王的军士么?”
亲卫看了看说:“黑底海东青旗是咱们大王的,幹不思大王喜欢用紫金旗,数一数旗帜就知道。”
凤栖默默地数了数,看来,幹不思已经把多数的兵马都拉往并州去了,外头用紫金旗的只疏疏的几片,大概是制衡他哥哥用的。
凤栖有些担忧并州的局势,但担忧又只能藏在心里,她不发一言,乘马往西走了一会儿,手搭凉棚往西城外看了看,问:“西门外是黄花梁?”
那是一片群山,冬季里看着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深不可测。
亲卫道:“是的,里面饿坏了的豺狼时不时过来拖羊和牛吃,扎了铁蒺藜也能躲过,所以基本不驻扎士兵,反正也没人敢往哪儿跑。”
因为不能放马一奔,所以凤栖与溶月的骑马速度很慢。凤栖又特别好奇,到哪里都要停下来看看、问问,光城里几个市集就逛了一个多时辰,买了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儿。
随侍她的冀王亲卫也渐渐有些倦怠,到后来,这帮子爷们家因为怕伺候王妃逛市集,干脆远远地跟在后面,瞧见人影子就行。
溶月一路骑马紧张得要命,哪怕马都是小步慢走的,她也总觉得自己下一秒会摔下来。
在到了新的一个市集时,她见凤栖好像又非常好奇地停下驻足观望,不由规劝道:“娘子,不逛了吧?!这里卖的是牛马吃的草料和黑豆,总没有您想要的东西了。”
这里确实是一个军市,以贩卖马匹所用的鞍鞯、鞭子、肚带、笼头,以及马饲料为主。摆草料的地方碎草和尘土飞扬,供马吃的黑豆用麻布一袋一袋装着,穿靺鞨军装的士兵们在里面穿梭、喝叱,让民夫们把一袋袋黑豆和一捆捆草料搬到大车上。
民夫们忙得热火朝天,大冬天都只穿单衣短打,布巾包头,脚上是草鞋麻履,喊着号子劳作着。时不时听见皮鞭甩响,靺鞨士兵趾高气昂地命令“快一点!别偷懒!”
“没啥好看的。”溶月再次劝,“一股子汗臭味,灰也大得很。”
凤栖说:“你听,那些民夫喊的号子是汉语呢。”
劳动号子多半是“哼呐,哼呐”“嘿咗,嘿咗”之类无意义的调子,偶有两声“加把劲”“再两步”之类的鼓劲声,溶月压根儿就没注意到,这会儿更是打了个哈欠说:“随便他喊的是什么吧……骑马真是太累了,娘子,早些回去歇着吧。天都暗了,这里的集市也快散了吧?”
凤栖圈马绕溶月一周,对她说:“一会儿就回去了。”
敏锐的眼睛四处扫视了一圈,看见远远跟着的那些亲卫也正聚在一起聊天,只偶尔瞟过来两眼。
于是,她拎了拎马缰,在装豆的袋子旁走了一圈,民夫们的外衣棉袄都挂在一旁的矮栅栏上,她看着很眼熟。
棉袄的领口露出一丝暗红色,凤栖轻轻用马鞭鞭杆挑起襟口,里面刺绣着一个圆圆的、印篆般的“晋”字。
她的心顿时一跳,这次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和激动。
不则声,轻轻放下了襟摆。再看下一件,里面果然也有个“晋”字。
溶月累得不行了似的,又喊了她一声:“娘子,走罢!”
凤栖道:“你呀,一点都不关心冀王。”
溶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冀王关我什么事?
凤栖语带娇嗔,一头扫视着远处的冀王亲卫,一头环顾着集市里的民夫,嘴里声音琅琅的,似乎在说给谁听:“冀王打下了应州,接下来肯定需要粮草,我父亲从并州尽力支援,这不仅是冀王的要务,而且也是两国合作的要务呢。这么紧要,自然得有人帮忙。”
她只能这么说,却期待着有人能听懂。
带“晋”字刺绣的棉袄,是她和亲之前,应官家和圣人的谕令,和家中的庶母们、姊妹们及晋王府的丫鬟婆子们一起赶制的。三千件棉服,发往边关,给守卫的大梁士兵御寒。
棉服毫不起眼,但懂的自然懂这些装扮成押送粮草的民夫的人们,正是南梁派来打探的士兵。悄无声息地潜入,默默然在买卖马匹用具的军市干活,如果足够有经验,就能够推算出温凌所带的马匹和马匹的装备。
果然,她朗脆的声音引来了很多注目。
凤栖透过绡纱的幂离面帘,仔细打量着民夫们一张张灰扑扑的脸,心跳得剧烈。
虽知道是故国的人,且是士兵,但她能托付谁协助,还是完全没数。
而后,她看到了其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亮如晨星,深不可测。
她揭开一角面帘,露出半边面庞只对着他。
那人大约也一直在凝注,此刻微微一笑,默默颔首,他立起身,宽肩窄腰裹在粗糙的麻布短衫里,领口腋下一圈汗渍,裤腿高高卷起,脚上一双草鞋。
她见过他若干衣装:书生、囚徒、家丁,也许还会有许多。他也算是穿什么像什么,演技极好的了。
粗头乱服,脸上抹灰,身材颀长结实,乍一看还真像个农村里抓来的壮丁。
但那就是他。
阳羡高云桐。
凤栖忍不住微微一笑,放下面帘,半透的绡纱里隐约可以看见她红唇分作笑容。
但即便是“他乡遇故知”,现在也是什么都不能对他说。
凤栖扭头对溶月说:“好吧,确实也累了,回应州节度使府里吧,大王以节度使府邸作为临时的公馆,护卫森严,让人放心。”
溶月继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中,觉得凤栖这话不仅莫名其妙,而且前后矛盾。
凤栖再次瞟了高云桐一眼,人“不慎”一个斜仄,长长的指甲用力划在小白马的颈侧。
小白马吃了一吓,“咴咴”两声,烦躁地扬起前蹄。
凤栖尖叫得更加大声,手勒紧了马缰,腰身却风吹塘荷似的左摇右摆,终于滑落到一侧,仿佛下一刻就要摔下马了。
远远观望的冀王亲卫当然唬了一跳,飞马过来协助。
而有人动作更快,三两步就上前,拉住马嚼子,拍拍马脖子,很快抚慰住了小白马。
冀王亲卫赶到的时候,凤栖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说:“吓死我了,这马怎么了?受惊了么?”
亲卫赶紧检查了一番,自然毫无异样,只能说:“王妃放心,可能是马蹄撞到什么东西上,小马经验不足,吓了一跳,幸好没有大碍。”
凤栖说:“行吧,我的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呢!回去吧。”
随手丢给帮他牵马那民夫一条手串:“我没有带钱出来,这玉石手串赏你吧,幸亏你反应迅捷,帮我带住了马,没让它受惊把我摔了。”
大家一看,那民夫手里捧着油绿一条碧玉手串,有羡慕的,有笑的:“反应真是快!这手串只怕得好几万钱呢!”
那民夫呆呆的一副傻相,也没有跪下谢恩什么的,靺鞨的亲卫便也笑起来:“王妃赏他这样贵重的东西,只怕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好玩意儿,真是白糟蹋了。”
等凤栖一行走远了,那民夫才默默然把手串塞进自己的褡裢里,从栅栏上扯下一件棉袄,把带着“晋”字印篆的里襟裹在里面系紧衣带。蓬头垢面也不擦一擦,只随手挠了一下耳后被汗水蜇得发痒的一团青斑。
她马匹受惊而她斜仄的那瞬间,他飞身上前帮她稳住,却看得清清楚楚:她牢牢控着缰绳,双腿夹紧了马腹,身子很稳,绝不会摔;也听得清清楚楚:她在尖叫和马匹嘶鸣的掩护下,用吴语对他低声道:
“高嘉树,救我!”
打乱了他的计划。
但他瞬间就做好了救她的打算。
第62章
回到节度使府里,凤栖兴奋得有些难以遏制。
而溶月已经累得几乎睁不开眼了。跌跌撞撞回到正屋,强撑着问:“娘子想吃点什么,我叫厨下去做。”
凤栖说:“不忙,我想四下里看看自己需要什么。”
溶月拉长了脸:“娘子不劳累吗?早点休息吧!”
凤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就累了吗?”
看侍女肺都要气炸了的模样,急忙抚慰道:“行行,我明白了,你别忙了,你坐下歇会儿,我让人给你做饭来,我的溶月小娘子。”
掩嘴葫芦笑了。
溶月没力气跟她开玩笑,不像在晋王府需要拘礼,于是一屁股坐下想捶捶腿,结果又蹦起来。
“怎么了?”
溶月眼眶里含着一泡泪,忸怩半晌才说:“今天骑了半天马,好像磨破了……”
凤栖忍住笑,板着脸说:“这是马骑得少了。接下来几天,每天跟我骑马去。”
“还要骑?!”
凤栖看看她叫屈的模样,忍了忍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只说:“必须练习纯熟,不然,怎么跟着冀王带兵打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