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栖鸢摇头,耳上的明月珰珠光也随之细细摇曳。
“这副护膝没有做好,你戴上也保护不了膝骨。你马上就要去秋狝了,还有两日的时间,给我把它补好吧。”
她语调温婉,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妻子记挂将要远行的夫君,临行前密密缝着这曲折隐晦的心思。
时彧的心里起了烫意,他一把抱住了沈栖鸢,不顾两具坚硬的护甲隔在两人中间,硌得皮肉发痛。
“阿鸢。你对我真好。”
沈栖鸢受不得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唤自己“阿鸢”,她浑身上下像是顷刻间长了毛,酥痒难适。
忍了一息,她小声拒绝:“你、你别这样唤我。”
时彧偏不肯相让,她越是抗拒不肯,他就越是要步步紧逼:“那就叫你——滟滟?”
“……”
沈栖鸢咬住了红唇,在下唇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齿痕之后,她终于勉强地开了口。
“还是‘阿鸢’吧……”
已经妥协到这地步了,他喜欢叫什么,她也无力阻止。
时彧却又不甘于此,他想知道,沈栖鸢在方才唤的那声“时郎”,是指代谁。
他的上身向着沈栖鸢倾斜了一些角度,穷追不舍地问:“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少将军’,或是‘时彧’,总该亲密一些,对么?”
“……”
好像,他说的,也不错。
只是沈栖鸢还没有习惯,她还不太习惯和时彧这样地亲昵,彼此间也未明确些什么,总有一层窗纸未曾挑破,朦朦胧胧似有幻无地横在他们中间,让她进退失据,不知如何处置。
一直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都靠着时彧的步步紧逼才往前推着走,时彧推她一下,她动一下。
也许正因如此,这个少年心里的不安,会比她更强烈吧?
沈栖鸢支起一线眼帘,看向身前神色态度认真严肃的少年,明知他是装的,还是忍不住顺了他的心,不,其实是,顺了她自己的心:
“时郎……”
梦境中,她早已这般唤他。
也早已交付了自己的身与心。
颤颤巍巍的两个字叫得时彧一愣,猝然明白过来,原来沈栖鸢梦中之人,是他。
这个“时郎”是他。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话。但人总是这样,太过激动的时候,往往会短暂地失声,说不了任何话。
后来找回了声音,时彧想说什么,却觉得,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垂眉低首,虔诚吻上他的阿鸢。
迤逦时光昼永,气序清和。
屋舍外秋蝉已老,树啼声声。
*
还有两日开拔,时彧在此期间得了两日休沐。
整整三月无休了,这两日与沈栖鸢共处的时光,是他应得的。
他住在波月阁里,哪也不愿去,只一心一意待在沈栖鸢身旁,看她平日里调试琴弦,绣花弄草。
做平常小事,居然也处得颇有滋味。
沈栖鸢挑空,把那对护膝给补好了工。
时彧戴上,大小尺寸正合适,根本不用再改。
沈栖鸢将他的腿从榻上放下来,让他起身走一走,活动活动,看是否还有紧勒之感。
时彧道不用试了,很舒适贴合,来而不往非礼也,依照母亲对自己的教导,总不能白拿了小娘子的东西,时彧便道:“我在你的波月阁,给你搭了一架秋千,去试试?”
沈栖鸢被他囚在寝房里,一步都出不得,也目不窥园地在这里与他静处了两天。
没有想到他不放自己出去,竟偷偷在院中搭了秋千。
幼年时,她最爱打秋千,那时候阿耶阿娘都在,会在身后轻轻推着她的背。
缃叶色的裙裾飞扬在秋千的影里,秋千荡漾在明媚的春光里,春色,存留在残缺不全的记忆里,好像已经老去了一样。
从阿娘故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坐过秋千了。
心境早已不如幼时。
身后推着她的人,也从父母,变成了时彧。
她不知道该不该理解为,她曾经失去了一个家,而现在,她又得到了另一个家。
沈栖鸢忍不住想要回望。
沐光而立的少年双臂握着秋千绳,在她目光探看之时,他俯身稳过了沈栖鸢的唇。
她被亲得脸颊直发烫,终于不敢再偷窥。
画晴送晚膳来时,见到少将军与沈娘子在园中荡秋千,恰巧正撞见他们亲吻的一幕,画晴吓得托着食盘的手都打哆嗦,幸好没洒了汤水。
她好像还是第一次看见,不苟言笑,一张冰块脸冷得吓人的少将军,露出那般灿烂的笑容。
她从生下来开始就在这座府邸里了,自打夫人仙去之后,伯府便一直冷冷清清的,伯爷常年不在府中,少将军也变得愈来愈孤僻。
现在有了沈娘子,少将军他看着……也没那么可怕了呢。
画晴将晚膳搁置,“少将军,沈……夫人,该用晚膳了。”
时彧明日要去参加秋狝,这是最后一日休沐,沈栖鸢不知他是今夜走,还是明早再走。
关于秋狝,他提的不多,她更不知这里会否有危险。
愁眉不展间时彧早已将餐食部署好,翡翠虾仁、清炖满山珍、风熏肉、乳酿鱼,都是长安宴会食单上的名菜,姑且一吃。
好像还没有与沈栖鸢共膳过,以前在潞州老家的时候,是有这个机会的。
只是那时,时彧回忆起潞州老家的相识,他对沈栖鸢,实在是太坏了,以至于想起过去,便不敢相信沈栖鸢后来会喜欢上他这么个凶恶之人。
时彧掩饰住尴尬的神色,将虾仁一粒粒用箸子拈进沈栖鸢的翡翠小碗里。
“多食一些,养好自己,少忧少虑,便会无病无秧。”
不知不觉,沈栖鸢的小碗里连着米饭已经堆得小山高了,他还不停地往里夹菜,仿佛要把以前欠了的都一鼓作气地补回来。
“阿鸢,这乳酿鱼是长安名产,在别处少见,你尝一尝,看伯府的厨子手艺可有长进,不好的话就都遣散了。”
正在庖厨烟气腾腾里掌勺的大厨:“阿嚏——”
沈栖鸢制止了时彧的动作:“你别我给夹菜了,我都已经吃不完了。”
“哦。”
时彧也许多年不曾与人共食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善待心爱的女子。他常常想如果母亲能陪伴他长大就好了,她定会教自己如何与喜欢的娘子相处,如何让对方感到舒服,这都是他的知识盲区。
他是个行军打仗的男人,多多少少,就是旁人口中的“粗人”,有时知道怎么惹了沈栖鸢生气,有时则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当他不懂的时候,便会踌躇万难,食不知味。
沈栖鸢把碗里的虾仁给他夹回几只,温声道:“你才要补一补,我知道行猎是很耗费力气的。你想在陛下面前搏个好彩头,好换取北伐的机会,那么秋狝途中一定要养精蓄锐。”
有人关照的感觉陌生到让他眼热,时彧徘徊舌尖的话终于溜出了口:“沈栖鸢,等我北伐回来,嫁给我,好不好?”
沈栖鸢的银箸敲在了碗沿上。
清脆一声。
放在世家贵族的餐桌上,这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沈栖鸢自小家风清正,自是知晓,可她实在难掩心中的波涛起伏。
时彧向她求过婚。
她每一次都没有真正答应。
看着对面少年近在咫尺的面庞,这一次,沈栖鸢终于是点了头。
在时彧激动之下,她缓缓放下碧玉小碗和乌木镶银的双箸,眼波曼妙地横了过来。
“时郎,我会等你,等你北伐回来。”
时彧呼吸急促,一把握住了沈栖鸢的手,似乎想要得她一个誓言:“那你保证,你不会像上次一样不告而别?”
沈栖鸢正想反驳她不曾不告而别,上一次也是给他留了信的,难道他没有看见那封信么?
还是不要问了,她在信中留的字句,被时彧翻出旧账来,难免伤了他心。
沈栖鸢从容地反握住时彧的手,乌眸婉婉轻垂。
“我不会走的。”
她是一弯流水,潺湲涓滴,抚平他心上皴裂的伤痕。
时彧眉弯一笑,心落回腹中,对她道:“我把波月阁的禁制都撤了,你可在伯府中随意走动,只要不出门。”
停顿少顷,怕她生气,时彧谨慎地道:“我看,以前在潞州老家,在伯府,你也不怎么出门,沈栖鸢,你应该——待得住吧?”
沈栖鸢已经用了一口饭,被他小心翼翼问得感到有些滑稽,忍不住睨了他一眼。
个中情绪,他自行体会吧。
时彧马上闭了嘴,用力拨饭,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第46章
用过晚膳后不久,已是入夜。
沈栖鸢在寝房沐浴后,更换了一身薄罗贴身的素纱寝衣,步出房门,正是孤月高悬,星斗漫天。
溽暑的热气消散了,夜间霜雾涌动,招来淡淡寒意。
沈栖鸢身子发凉,她抱着臂膀,来到秋千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