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带走了旻雯。
二人出蓬莱殿,旻雯掖着双手,心中怀有一线希冀,忐忑惊惧地缀在太子殿下身后。
在过长寿园的古柏亭时,太子的脚步停下了。
旻雯也只好跟着停下,她瞳孔紧缩,声线跟着发抖:“太子……殿下,您,您要处置我吗?”
道路尽头松柏森森,苍翠盈窗,一撇青溶溶的月色晃出了树影,卷过微风,送来一蓬蓬清鲜的叶子味儿。
太子负着手,在月华所不及的阴翳处,立了片刻,一声叹息从他唇中发出。
在被她问后,谢煜转过了身,他含着一撇笑意,上前握住了旻雯的素手,柔声道:“怎会。你在东宫服侍孤这般久,当初做决定把你送给时彧,纯粹是因你是东宫上下唯独的一个体贴知意的女子,舍你,孤心头也不忍。现在事不成,你还是继续跟着孤。”
旻雯感激涕零,晶莹剔透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漉漉的水雾,“真的么?”
太子温言噙笑,掌心安抚过女子的手腕,略收几分劲道,“让你害怕了?”
旻雯眼眶的泪花打着旋儿,近乎要扑出来,她抽噎着,轻轻点头。
“孤也不是事事都要听从太后的。”
谢煜抬起手掌,一点点,温柔可亲地擦掉女孩子脸颊上悬挂的豆大的泪珠。
旻雯听了这话,便也放心了。
她轻轻抬起下颌,幽幽道:“殿下如此不弃,旻雯再也不想出宫了,只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好女孩儿,”谢煜十分动容,握住旻雯柔软的小手,垂下头,薄唇如燕尾点水般轻快地掠过女子丰满的红唇,他喟然自足,“太子妃若有你一半可心就好了。”
旻雯心里暖流涌动,心中对这个男人更崇敬仰慕了几分,忍不住将身子轻如飘絮般地贴近,靠向他宽阔温暖的怀。
闭上眼,感受这令人沉醉的幸福。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离开东宫,自打成了太子的人那刻开始,旻雯就在心里发誓这辈子只会爱殿下一人,她也不求许多,只求,殿下能如初见那般,偶尔给予她片息温存,她就知足。
不过一息之间,旻雯骤然感到脖颈一紧,一股窒息般的感觉侵袭头颅,她错愕地睁开眼。
扬眸,上方是太子顶着月光的一张脸,和善,微笑,充满了怜意。
他掐她脖颈的手愈来愈用力,旻雯的脸涨得紫红,无法喘气,更无法说话。
她只能瞪着鱼目般的眼珠,错愕地质询他。
为何。
谢煜柔声道:“你知道孤太多事了。旻雯,好女孩儿,孤想,你会愿意替孤分忧的,那就为了孤,再做最后一件事吧。闭眼,一会儿就不痛了。”
旻雯无法闭眼。因为她已经没了闭眼的力气。
谢煜加快收紧五指,将她的喉咙掐得如玉净瓶一样细,直到旻雯完全咽气,头颅似一片被秋风摘下的落叶,瘫软地倒向旁侧。
谢煜撤了手。
她迅速花钿委地。
男人的脸色浮现出一丝动容,他抱住了旻雯的腰肢,将她嵌入怀中。
谢煜的叹息里充满了对落红易逝的感叹和垂怜,看着已经身亡的女子,在旻雯的颅心浅浅地一吻。
“孤会记住你的。”他轻轻道。
*
孤月隐匿,残宵已尽。
东方的天浮出海水一般的深蓝,在那片沉淀下来的蓝中,又轻翻了一桶羊脂玉色泽的乳白,两色杂糅,深浅不匀。
沈栖鸢自拔步床上苏醒,睁开朦胧的眸。
昨夜,就像经历了一场大战,此刻她的身上没有一处不作痛的,尤其是两处。
一处是她的脖颈,被白绫勒得留下了后遗症,一直到现在,仍然令她有紧闷不适感,一处是私密之处,火辣辣的,很是刺痛。
拨开帘帷,时彧还没走。
他正在榻前,穿着他的裳服。
时彧背身向她,听到身后的动静,少年手指扣着腰间的蹀躞,回眸。
“醒了?”
只是一句看似再普通不过的问候。
但因为发生在早晨,发生在内寝里,沈栖鸢的脸色不太自在。
她伸足点地,勾上木屐,自拔步床上缓慢起身,走向时彧。
伸手,接过了他腰间的蹀躞带。
时彧见她拿去了,自己也不再动手,横开双臂,任由她为自己穿戴。
沈栖鸢柔软纤长的臂膀绕过他的后腰,将时彧虚虚笼在怀中,少年的腰,窄而结实,充满了蓬勃的爆发力,可以一往无前、无数次击碎她,沈栖鸢的脑中掠过那些充斥了欲的碎片,脸色不禁泛着烫意。
时彧低下头,只能看到她满头青墨的发丝,似流泉飞瀑般一泻流下。
侧过眸,自她梳妆的菱花镜中,终于瞥见了女子发红的脸颊,躲闪的软眸。
时彧轻声一笑。
笑声从他的胸膛滚出来,却震得沈栖鸢手麻。
好不容易替他整理好了蹀躞带,待要离开,时彧突然握住了她的手。
“沈栖鸢。”
女子闻声,仰头看向他,乌眸婉婉,平静而柔和,似铺满月光的一泓海水。
时彧的心跳得很快。
舌尖滚了滚,他再度启唇,道:“昨夜已经有所耽搁,今天我是必须去京畿大营了,营地里出了点事情。但你放心,少则一两日,多则三五日,我定再回来。”
沈栖鸢对时彧要出远门这件事没什么感情,因此也没任何计较,轻轻地、慢慢地颔首,只应了一声。
时彧知晓她好不容易认了命,强行地转变了长久维持的心理认知,恐怕都还没有消化,现在的她,对他根本无一丝男女之情。
但昨夜里她投缳自缢给他带来了深重的阴影,时彧不敢得寸进尺,要了她的人,一夜之间,又想来贪图她的心。
沈栖鸢没有说话,她替时彧检查着,身上还有没有不工整的地方。
时彧身上穿的是武将常用的圆领劲装,衣上唯两侧袖口有用银线勾勒而成的忍冬藤蔓,旁的再无赘饰。
衣料是细绸,摸上去质地光滑柔软,很贴合皮肤,撑出了他肌肉线条分明的轮廓。
从上整理到下,时彧被呵得发痒,他忍不住道:“我一个武将,用不着打扮那么精细,出门去骑个马衣服立马皱了,理或不理到了营地都一样。”
沈栖鸢坚持不肯听劝,手指扯过时彧的下衫时,伸手触碰到了他的膝盖。
右膝上的护膝已经磨损得不成型了,戴着也收效甚微。
时彧和他的阿耶一样,对料理自己,照顾自己这种事是非常粗糙的。
有些东西坏了,用着不舒服了,他们也不会特意去买。
沈栖鸢以前给伯爷做过护膝,现在给时彧再做一对,也并无不可。
但做好前她不打算告诉时彧。
时彧的膝盖被她的柔荑抚触着,一股酸麻的痒意直冲天灵,下意识地往回缩。
沈栖鸢若无其事,温柔替他整理好衣衫,起了身。
端详时彧,他本来就生得极好,挺拔的身形轮廓,似峭壁孤松,被劲装衬托着,愈发显出英姿勃勃的气概。
沈栖鸢的目光凝在他的肩上,少年逐渐长成的宽肩,已有了挑起千钧重任的风貌,的确是她愚拙了,竟看不出在她眼前的,一直都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男子,而非孩童。
昨夜种种历历在目,沈栖鸢垂下了螓首。
时彧将她揣入怀中抱住,低头觑着她,“沈栖鸢。你送我出门好不好?”
沈栖鸢轻轻应了一声。
时彧翘起了嘴角。
正要说话,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原来是时彧叫来的李府医。
时彧松开沈栖鸢,将李府医请进来。
“替沈姨娘看看。”少年吩咐道。
沈栖鸢折身去替府医看茶,听到“沈姨娘”三个字,杯盏碰到了碗沿,发出清脆的“咚”声。
时彧从前万分排斥旁人唤她“沈姨娘”,如今,仍然是姨娘罢了。
沈栖鸢垂下浓密的长睫掩盖了眸色,为李府医沏茶,请他饮水。
李府医先看了沈栖鸢的外伤,她的脖颈肌肤雪白,因此那道被白绫勒出来的青紫的淤痕尤为醒目。
“沈姨娘的脖颈处淤伤,可以外敷擦药消解,无大碍的。但少将军说,姨娘的胸骨恐有受损,怕伤及脏器,特让老朽来为姨娘诊治。您是否觉得,有胸闷不适,或是心悸眩晕的症状?”
沈栖鸢听闻此言,手掌缓慢地贴上胸前,心跳平缓有力,从昨夜到现在,一直很妥当,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只有颈部尚有勒感。
她诚实以告,李府医听了,踌躇地道:“老朽要摸沈姨娘的肋骨,才能确定姨娘的肋骨是否受损,不知姨娘可否行方便?”
沈栖鸢并不介意:“医者不避,应该的。”
她伸手,替自己解落衣衫。
外边笼罩身子的是一层雪青色云烟丝罗绣芙蓉青叶的寝衫,剥离出去的一瞬,沈栖鸢的身上便只剩最后的抹胸诃子。
诃子是宽松式样的,若隐若无地裹着内里寒酥,芙蕖淡香幽软袭来。
李府医识人无数,也救人无数,这种事情自然也司空见惯。
他待要上前,替沈姨娘诊治。
时彧心念一动,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攥住了李府医的胳膊。
力气大得差点将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的胳膊给卸下来,疼得他声音沙哑地叫唤,少将军却将身横在了面前,阻碍了他的视线。
李府医甚为不解:“少将军——”
时彧的脸色略显粉红,他丝毫不退,反而义正词严:“男女授受不亲,李府医。”
李府医作为医者,考虑家属的要求是必然的,况且沈姨娘还是一个年轻的女娘,少将军替伯爷介意这一点,也实属正常。
但接着一句话,李府医就听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