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禾面色僵滞片刻,神情不大自然,忙不迭把眼一转,“脚上倒是没有。”
她说这话时心虚得不敢看向群玉,显然就是在骗人。
群玉顿时心中了然,“孙大夫,麻烦你帮她再看看吧。”
春禾矢口否认,“娘子,不必这么大费周章,我没事。”
但还是拗不过群玉,等她褪了鞋袜,孙大夫看见她那双肿成馒头似的脚,悠悠叹了口气,“你这光是擦药已经不行了,我再给你开两剂方子,你每日都得煎着吃。”
群玉收回目光,眼泪簌簌掉了下来,“怎么冻成这样?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娘子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可千万动不得气。”
春禾连忙过来安抚她,可群玉却像是哄不好似的,哭得眼睛红红的,停不下来。
“这些天不见娘子,是因为我在别苑,只是因为天冷了,衣物太薄了冻得。”
事实的真相如何春禾自然不能直说,她好不容易才见到娘子,若是惹恼了谢郎君,岂不是又要被关回柴房。
这半个月以来,她被关在别苑柴房,谢望让人审问,想知道她究竟和孟澜在密谋什么,春禾咬死了不知道,无论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偏偏谢望一早就有过交代,说是不许让人用刑,武德司那帮人都是人精,当即就明白上头担心的问题,便在旁人发现不了的地方用刑,又暗地里磋磨她。
寒冬腊月的井水冰凉刺骨,她洗了一盆又一盆的衣裳,被人摁在冷水里几乎窒息。
直到三天前,谢司使派人来传话,说是若实在是问不出什么,就将人先放了。
这时候那些武德司使才慌了起来,不敢真的将人给折腾死了。
春禾的日子好受许多,派来接她的何用也就不曾看出什么不同。
但其实春禾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也是为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这样做娘子对他总是心软,究竟如何才能彻底离开他?
德叔的担心不全然无道理,若是娘子耽于儿女私情,误了复仇大事,那才是这么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群玉哭得哽咽,强撑着坐直身子,让小雁她们去请谢望。
她摆明了是要为春禾向谢望讨要一个说法,只是谢望这两日忙得脚不沾地的,每日天色还黑着,提着灯就出门了,夜里回来时群玉早早就睡过去了。
他为了给群玉一场别开生面的上元灯会,提前一旬就开始忙了。
就连圣上设宴,谢望也想尽法子推了,就想着上元节那天带着群玉好好逛逛。
谁知到了上元节那天,群玉无精打采地推脱,说是自己没有兴致,不想去。
谢望不知道她又在闹什么脾气,好说歹说应是将人哄着出了门。
二人沿着街市闲逛,眼见着就走到柳叶巷子,群玉想着干脆还是避开为妙。
从前二表哥最爱在这家书画铺子买书,若是不小心撞上了,还不好向谢望解释。
群玉转身就要往旁边拐去,就听得谢望随意道:“去哪?姜腾住在这附近,既然来了,我们瞧瞧去。”
听到姜腾的名字,群玉皱了皱眉,“你自己去吧,我在这等你。”
倒并非旁的原因,而是姜腾上回劈头盖脸的将她揣测一挥,她打心眼里就对这人喜欢不起来。
他什么都不知道便信口胡诌,以为她会缠着谢望不放,这种感觉让群玉实在是不舒服。
谢望见她不肯去,也就没有再劝,而是留下何用和小雁等着她。
如今他对群玉很是放心,自从知道她对孟澜没有那个意思,心里只有他后,谢望也就哄着自己大度些。
从前那些过往都是过去了,反正群玉如今从人到心都被他占据得满满当当的,他也没什么不好放心的。
也不知道上回拖姜腾去查的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这些时日二人当值时间都是错开的,又是在宫里根本就寻不到什么说话的机会。
姜腾便约他上元节这天,亲自来问他,所以谢望径直去了姜宅,找姜腾说话,群玉则是在甫一进门后,瞧见桌案上的茶具中少了两只茶盏。
范掌柜坐在左侧,面前有一杯热茶,另外那一侧却是不见人了。
瞧见群玉来,他连忙起身,“哟,是赵娘子啊,稀客稀客,您要的卢留庵新作我都给您留着呢。”
“多谢范掌柜了,我随意转转,你不必这么客气。”
群玉笑容和悦,透着几分轻松,眼见着小雁要跟过来,她摆了摆手,“我挑两本书就下来,不必跟着我。”
听出她声音中的冷淡,小雁也没有上赶着往前凑。
本来还担心娘子大着肚子上楼不方便,但见她脚步轻快,没多时就上了二楼。
“这是小店的规矩,还请二位莫要见怪。”
等人走了,范掌柜适时的递来两盏热茶,分给小雁和何用。
何用冷不丁开口,“好生奇怪的规矩?为何不许一起上去?”
范掌柜眼睛笑眯眯的,回忆起往事来还有几分怅然若失,“从前是没有这样的规矩,只是有一回两位客官看上了同一本书,在二楼吵的不可开交,你说我这书是卖个哪一位才好?”
小雁随口回道,“自然是谁先来卖谁。”
范掌柜没有再说了,面上却浮现一抹让人看不懂的笑来。
群玉上了二楼,果然看见孟澜坐在窗前,手边翻着一本书。
“二表哥?”
她有几分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面色泛白,瘦骨嶙峋的男子当真是孟澜吗?
“赵娘子,你也来买书吗?”
孟澜神色疏离,似乎对于她还活着这件事,并不显得惊讶。
他捧着热茶,摁住微微发颤的手腕,好半晌这才慢条斯理地用了一口。
群玉的视线落在他手上,快步上前掀开袖笼。
层层叠叠的伤疤就像树皮一样交叠在一起,甚至因为太厚起了茧子。
孟澜失手去遮,一时间手不稳,不小心将茶水打翻,他怕热茶烫到群玉,将茶盏往内扣,泼了自己一身茶叶。
“二表哥你这是怎么弄的?”
群玉面色复杂,生怕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猜测的那个答案。
孟澜闭了闭眼睛,眼睫轻颤,掩饰着他内心的不安,“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只是因为冬日太冷,伤口一直没好罢了。”
“你撒谎!”群玉心如刀割,大抵是明白,他这是在自己惩罚自己。
“看到表妹如今还活着,我心里也好受许多,天色不早了,我、我该走了。”
孟澜心中泛起酸涩,深深凝她一眼后,便想着时候差不多了。
“二表哥,你衣裳都湿了,出去吹风定然会生病的。”
群玉想留他稍作片刻,她好让人将马车上谢望那身常服拿来。
因为进宫规矩多,谢望每回都会放上好几身衣裳。
孟澜一脸无措,“这、这不好吧。”
“你就在这等着吧,我让人送过来。”
群玉如何不知道等谢望发现了,定然是要生气的。
可她亲眼见到二表哥憔悴成这幅模样,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想来也是谢望的不是,好端端他非要闹这样一出,设计了二表哥,让他误会自己死了。
就二表哥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如何能接受得了是他害死的自己。
等下了楼,群玉让小雁去取箱笼,说是自己要加一件衣裳。
幸亏她的衣裳和谢望的衣裳都混在一起装着,否则只怕还不好蒙混过关。
小雁也觉得奇怪,正想问娘子要哪件,她帮忙去取不就行了吗?
群玉却说,“我记不清今日外出带的哪身衣裳,你将箱笼拿过来就是了。”
片时,她将箱笼拿过来,群玉取了两身衣裳。
孟澜又说冬日衣裳穿得多,即便是打湿了,里面也不妨事,故而只挑了身外袍套在身上。
冷不丁听到外男说话声,小雁垂着眼,脸色一刹发白。
趁着孟澜在整理衣裳,群玉小声威胁,“不想让事情闹大,你们家郎君又生气的话,你想法子将何用支开。”
小雁早就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可她还顾忌着郎君先前的吩咐。
“这……这若是郎君知道,恐怕……”
“我不会跟二表哥走,只是看他不小心打湿了衣裳,将你们郎君的衣裳拿给他一身就是,这件事你若是帮忙,那就到此打住,可你若是不帮忙,等你们郎君知道了,误会一通,你觉得他会作何反应?”
群玉甫一开口,那张嘴便是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小雁耳根子又软,本就摇摆不定,如今又知道娘子在郎君心中的份量有多重,更是不敢忤逆她了。
“那我这就去。”
说完这话,小雁将箱笼带下去,递给何用,说是有些重请他帮忙拿回去。
何用还觉得奇怪,“既然觉得重,那你方才搬过来做什么?”
“娘子不知道挑哪件,我便干脆都拿来了。”
小雁弱着声音回话,何用也没多想,单手抱着往前走。
趁着没有外人在,群玉拽着已经换好衣裳的孟澜下楼。
“二表哥,天色不早了,你身边又没有带松成,赶紧回去吧。”
孟澜点了点头,临走前又恋恋不舍地看了群玉一眼,就又听到群玉说,“二表哥往后便不必为我守着了,你该早觅良人,迎娶新妇。”
这话一经说出口,孟澜神色凄凉,有气无力地问了句,“表妹对我,何其残忍。”
群玉于心不忍,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不免凑上前,和他好言好语地劝慰道:“二表哥,你是一个顶顶好的人,不该困在过去……”
话没说完,孟澜忍不住将她揽入怀中,摸了摸她的头,“那再让我抱最后一下。”
群玉没有推开他,埋入他的胸膛,被挡得严严实实。
自然也就看不到忽然出现的谢望,眸光沉沉,望向私会的这两人,心中怒意翻腾,如果不是怕吓到群玉,他恨不得当场就对孟澜动手。
孟澜看到谢望后,喉咙紧了紧,倒也不慌不忙地松开群玉,笑着说了句,“表妹,我走了。”
他的笑容有一丝僵硬,群玉自然是没有错过,几乎是下意识的回头,群玉看见谢望远远站着,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