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宫
李怀修方下了朝,外面全福海就进来传话,“皇上,贵嫔娘娘身子不适,请皇上过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上头就扔了湖笔,他一个激灵,扑通跪下来,李怀修沉眉不虞,“前日不适,昨日不适,今日又不适,是把朕当成太医了!”
全福海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也不知近日杨贵嫔是怎的了,三天两头地折腾,仿佛怕皇上出了承明宫,就不再过去了似的。见到皇上,也就说那么两句话,一来一回,不知道耽搁了皇上多少功夫。
都是再一再二不再三,皇上已经惯着杨贵嫔三回,这回杨贵嫔怕是真要惹得皇上生厌了。
他正思量着,听上头皇上沉声吩咐,“她既身子不适,就把太医院当值的太医悉数传去承明宫。朕倒要看看,他们是怎么诊治的,竟让怀着皇嗣的主子日日 不适!”
全福海退出殿门的时候,差点跌了一跤,这回过去,杨贵嫔怕是要消停一段日子。
当日,太医院当值的十余太医候到承明宫主殿,面面相觑地等着给杨贵嫔看诊,彼此都摸不着头脑,这番,是怎么一回事?
倏地,内殿里传出一阵碎瓷器的响声,杨贵嫔手腕搭在凭几上,素日因有孕而红润的脸庞今儿透着青白难堪,看诊的太医瞄了眼地上的狼藉,心惊胆颤地起身拱手,“主子脉象虚浮,是气血不通之症,还需多加调理,并无大碍。”
岂止无碍,诊完脉象,他大抵明白了全公公为何传话要倾太医院之力到承明宫看诊,他也在太医院任职数年,岂不明白后宫主子们的弯弯绕绕,不过他们既然来了,必是要看出几分病症,不然,焉能活着回去。
经此一事,承明宫安静多日,没再见折腾。
第041章
明裳今儿去了张贵人那儿, 从听月坞回来,便瞧见孟常在正等在宫外,待那头看见她, 立即扬起笑脸, 走近,柔声细语, “嫔妾本是待得乏闷,要与宓才人说话,得知宓才人去了听月坞探望张贵人, 还失落了好些时候。便想着在外面多等等,幸而没多久宓才人就回来了。”
孟常在确实殷勤,三日有两日都要过来一回。
那日孟静瑶侍寝后,已经过了五日,皇上没再召幸她, 也没进过后宫。孟静瑶颇有失落, 那夜侍寝的情形历历在目, 皇上显然对她并不满意。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何事,也不知该如何讨皇上欢心。听堂姐提起,皇上甚宠顺湘苑的宓才人, 她多与宓才人接触, 总能察觉皇上为何会喜欢这个女子,皇上心里倒底喜爱什么样的嫔妃。
孟常在找她久了,明裳也看出了孟常在的心思,再娴静妥帖,也是个养在闺中才出阁不久的姑娘, 慢慢地,也就漏了自己的真实心思。无非是与别的嫔妃一般, 想知道她为何会得皇上的宠爱。
瞧瞧今儿这身缎面的海棠宫裙,与她平日穿的确实有几分相似。
明裳方才从回来的路上,吹了风,没心神再去应付孟静瑶,不适地蹙起眉尖儿扶了扶额角,孟静瑶很有眼色,心领神会,温声关切,“宓才人可是身子不舒服?”
“吹了些风,头痛罢了。”
孟静瑶继续道:“既是如此,宓才人还要保重身子,回去好生修养,嫔妾就不打扰宓才人了。”
两人作别,孟静瑶回到斓月阁,脸色就淡了下来,她哪会看不出这是宓才人的托词,大抵是近日她到顺湘苑太过频繁,让人察觉出来。怪她沉不住气,这才进宫几日,就想得宠,来日方长,她不会甘心于此。
……
眼瞧着要到年关,过了年关就是皇上寿辰,这是明裳入宫后伴在君王身边的头一个寿辰,六宫嫔妃为了讨皇上欢心,都是要变了法子献上最好的寿礼。明裳也在思量,她要送什么到御前最好。
侍君已久,那位似乎除了朝中政务,没什么别的喜好。
正思量着,耳边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她正要唤声辛柳,转脸就瞧见男人着一席玄色斗篷,带着一身的寒气入了内殿。
明裳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起了身子,过去福礼。
内殿伺候的宫人早有自觉地避开,全福海候到外头,估量着进去奉茶的时辰。
“皇上今儿怎么想起来到嫔妾这儿来了?”明裳身量小,每每伺候男人更衣,都要踮起脚尖。
白如玉笋的指尖儿解开斗篷的带子,宫灯泄出的光亮映着女子的侧脸,那双乌黑清澈的眸子此时似乎蕴着些许的抱怨委屈。
明裳可是记得,昨夜御前本召了她侍寝,偏生承明宫又闹了一回,听闻是杨贵嫔摔了一跤,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总之昨夜御前传了话,叫她不必再等,早些歇息。明裳并非受不得这种委屈,今夜皇上过来,分明有安抚她的意思,她又怎能不抓住这个机会。
这女子小算盘打得叮当响,李怀修一眼看透,念着在他这儿还算温顺,没开口责斥,但也没给明裳好脸色。毕竟他才是皇帝,六宫皆是他的嫔妃,他想去哪儿,又与这女子何关。
李怀修睨了眼这张过分漂亮的脸蛋,嗤道:“朕听闻你守了一夜,今晨身子不大好,过来看看。”
哪是身子不大好,还不是做给旁人看的,谁叫杨贵嫔打了她的脸面。旁人想看她委屈,明裳还不得做出来,示弱一番。
明裳脸色时红时白,轻咬住唇瓣,小心翼翼抬起眼时,清楚地看见了男人眸底的揶揄,小脸一恼,“哼”了声,把解下的斗篷直接塞到了李怀修怀里,“皇上看也看过了,嫔妾无事。”
话落,又忍不住闷闷地补了一句,“杨贵嫔怀着皇嗣,身子金贵,皇上还是去承明宫吧!”
顺湘苑的主子受宠,内务府不敢有分毫怠慢,虽还是才人位份,用的炭火都是上好的银罗炭。内殿热得可穿单衣。金线狐皮的斗篷早已褪去了一路的寒凉。李怀修早知这女子惯爱无理取闹,额头的青筋跳了两下,等再听到后面一句,见那女子委屈得要哭出来的模样,居然又觉得好笑,抬手钳住了明裳的脸蛋,眼底是叫人看不清的难辨晦涩,“你也知道朕看重皇嗣,还敢因这事儿跟朕闹腾?朕到你这儿,就是看你给朕甩脸子的?”
这女子那些小心思都写在脸上,李怀修不打算一直惯着她。后宫里皇嗣为重,他不希望这女子因皇嗣而心生龃龉嫉恨,来日做出他不喜的事。
男人眼眸很沉,明裳抬眸,很快怯生生地垂下了眼,手心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她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也明白,这句话只是一句警告。今夜圣驾到顺湘苑,既是安抚,也是给她的提点。明裳并不伤心,眼前的男人是她的枕边人,也是高高在上,冷情薄幸的君王。
她看得清自己的身份,也知晓,该如何去做。
她敛下心神,很快弯起一对儿漂亮的眉眼,带着几分讨好的乖巧,贴在男人怀里,小心翼翼试探道:“皇上生气了?”
“呵!”李怀修看出这女子又是在装模作样,扳指捻了两下,那人又在他怀里黏糊糊地缠他,撒娇得恰到好处,“嫔妾知错了嘛,皇上别生嫔妾的气了。”
不可否认的是,李怀修对这女子的撒娇颇为受用,心头倒底柔软了几分。
宫灯里的烛芯发出噼啪的响动,全福海犹豫着过了这些时候,要不要进去奉茶。里面许久不见动静,他又不敢进去打扰,犹如稍许,便也作罢。有宓才人在里头,轮不到他再进去碍眼。
内殿里,素白的纱娟遮挡住李怀修的双目,朦朦胧胧透出些许的光影。明裳丝毫不管黑着脸的男人,得意地系紧了纱娟的带子,眸子笑得都快弯了,故意凑到男人耳边,“皇上金口玉言,抓到嫔妾才作数,可不许偷看耍赖!”
李怀修脸色都快黑成了锅底,这种荒唐的做法与前朝末世之君何异!倘若叫旁人知晓,他堂堂皇帝,竟与这女子如此玩乐,颜面何在!李怀修越想越气,正要把那带子扯下来,虎口被柔荑压住,“皇上答应嫔妾的,不能摘!”
那只小手柔若无辜,覆着他的手背,倘若摘了这纱娟,明裳是万万没有那个胆子对上男人的眼。不过明裳知晓,何时进何时退,怎么做,才能让这位坐拥江山的帝王对她多有些许的兴趣。
女子甜腻的热气入耳,李怀修气息微沉,不着痕迹地压住了扳指。
身侧的人轻手轻脚地退开,李怀修坐着没动,他自幼习武,那女子动作放得再轻,于他而言,想要听到也是轻而易举。
明裳故意捏着簪子,扔向对面的妆奁,李怀修勾了勾唇,起身往妆奁那头走,就在明裳得意地弯起唇时,见那人乍然转过身,如若无物般避开案牍桌椅,明裳避之不及,被男人轻而易举地逼迫到了角落,李怀修一把扯下了纱娟。
一盏茶的时间都没到,明裳就被男人抓了个现行。
明裳气闷地咬紧了唇珠,胡搅蛮缠,“皇上戏弄嫔妾!”
李怀修嘴边勾出笑意,“朕还没跟你算账,你倒是又给朕倒打一耙。”
“知没知错!”
李怀修搂住女子的腰,直让人伏到自己胸怀,大掌不轻不重地打了明裳腰臀一下。
男人虽是帝王,却小气记仇得紧。
明裳脸蛋一红,哼哼唧唧地揪着李怀修衣襟的龙纹玩儿,“好嘛好嘛,皇上最厉害了,嫔妾愿赌服输……”
李怀修睇着怀里心不甘情不愿,口是心非的女子,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扳指,冷冷嗤了一声。
输家的惩罚,难以言喻。
事毕,李怀修搂着怀中眉眼妩媚动人的女子,眸底微深,稍许,抬手拨开了女子颊边垂下的一缕青丝。
杨贵嫔截了一回宓才人的宠,翌日皇上留宿顺湘苑,也算是补足了宓才人的脸面。六宫里,能让皇上宠爱成这样的嫔妃可不多。
杨贵嫔听闻,当即摔了宫人伺候来的安胎药。
皇上竟这般心疼那女子!
主子骤然发怒,吓得那小宫女扑通跪到地上,云秀担忧地拧起眉心,轻声安抚道:“主子息怒,皇上前夜听闻主子摔倒,抛下宓才人来了承明宫,可见皇上心里,主子才最为紧要。昨夜皇上召宓才人侍寝,不过也是因为宓才人使小性子,故意染疾,惹得皇上不喜,怕面上是侍寝,实则宓才人正得了皇上的警告,有苦说不出呢!”
不论真相如何,云秀这番话倒底是安抚住了杨贵嫔。
杨贵嫔胸脯起伏稍许,才慢慢平息下来。
前夜,她确实并非有意请皇上来承明宫,而是沐浴时,不慎跌到了地上,腹痛不止,幸而并未有大碍,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皇上虽过来看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上的态度不比从前,待她也没有起初的柔和。
她掐紧了手心,想不明白缘由,难不成是她有孕后比不得宓才人娇俏动人,才让皇上厌倦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白日内殿的床案,会摆上一面铜镜,杨贵嫔指尖碰着铜镜中女子的脸,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流下来。
皇上既是去警告宓才人,可终归留宿在顺湘苑,还不是为全了宓才人的体面,说到底,皇上待宓才人就是比待她好。
“贱人!”
镶嵌金珠的铜镜咣当一声被扫落在地,云秀见主子又要动怒,心头一紧,回退掉宫人,扑通跪下身劝阻,“不管承明宫外起什么风波,主子都要安下心,为腹中的皇嗣着想啊!宓才人再受宠又如何,没有皇嗣,还不是矮了主子一头,主子千万要顾全大局!”
杨贵嫔闭上眼,死死攥着帕子的手心微不可查地抖了两下,她吐出口浊气,“本宫知晓,本宫就是不甘心!”
自从有了身孕,她自有察觉,这脾气是愈发不受她所控。她如此艰难,夜夜难以安睡,却悉数白白给旁人做了嫁衣!
诚然宓才人谨小慎微,从没招惹过她,但后宫里的争宠本就没有道理。得了圣宠就是众矢之的,纵使宓才人不曾得罪,杨贵嫔也生出嫉恨,未入宫前,她便是上京中人人追捧的贵女,入了宫,她也要做最受皇上宠爱的妃嫔。
……
张贵人有了身孕后,除却去坤宁宫问安,再少有出宫走动,从御花园回来,绕过长长的宫廊,转角之际,迎面遇上了正过来的陈宝林。
陈宝林有礼地福下身,“嫔妾走得急了,可是冲撞到了张姐姐?”
张贵人不动声色地抚上小腹,脸上笑盈盈的,宫裙下却恰到好处地退了半步,“无妨。”
这番动作叫陈宝林收入眼中,袖中的指尖掐紧,眼底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冷意。
不过怀了皇嗣就防备她至此?她倒底何事落了把柄,才叫张贵人如此忌惮。难不成宓才人已经告诉了她香囊之事。
陈宝林生出一瞬的慌乱,再抬起眼时,倒生出些许的无措怯意,她有意地侧过脸,避开张贵人的视线,哽咽一声,“嫔妾比不得张姐姐的福气。”
这番柔弱自怜的情态,换作旁人都要心软地询问一番缘由,张贵人含笑不语。
她早有注意后宫中颇得圣宠的宓才人,连带着也注意到了与宓才人互有来往的陈宝林,便叫人查了陈宝林的底细。这其中查出的旧事叫张贵人颇为唏嘘。
陈宝林曾有一个庶妹,甚得她父亲的宠爱,大抵是为了讨父亲欢心,陈宝林时常与这庶妹玩耍。直到一日,那庶女溺了水,伺候陈宝林身边的丫头曾亲眼看见陈宝林眼睁睁看着自己年幼的妹妹溺毙身亡无动于衷,后来那丫头也被早早发卖。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之事,哪有能瞒得住的。
张贵人托了外祖,陈宝林家中又非世家大族,才查出这些秘辛。这事,张贵人从未告知过旁人,也包括宓才人,她最是厌恶拿捏旁人的旧茬说三道四,在这后宫里,她只需提醒宓才人就够了,旁人她也懒得去管。她本是隐晦地提醒,不想从宓才人口中得知陈宝林所赠香囊之事,张贵人眉眼愈发冷淡。
“我昨日头疼,吹不得风,不与陈宝林在此闲话了。”
说罢,张贵人当真不再去管陈宝林,扶着贴身宫女的手绕过了长廊。
陈宝林瞧着张贵人走远的身影,裹了裹披风,眼底有些许的遗憾,“张姐姐倒是一直在防着我。”
主子不受宠,内务府伺候的宫人也不尽心,送来的衣裳都是去岁压箱的旧衣,颜色灰暗也不保暖。
翠苏心疼地看了眼主子冻得发白的脸色,忍不住提醒:“宓才人受宠,主子与宓才人好好说说,宓才人总能给主子找一条出路,在皇上跟前说主子的好话。”
只要主子不动别的心思。翠苏没敢将这话说出来。
陈宝林讥讽地扬了扬嘴角,转身道:“回去吧。”
找一条出路?六宫里,谁愿意把恩宠分给旁人呢?宓才人待她也不过是像待狗一般的施舍怜悯。更何况,她有把柄握在皇后手中,早已没有回头之路。
……
回了听月坞,水琳拨了拨盆中的银罗炭,想到方才之时,不禁担忧,“主子,陈宝林这是什么意思?”
张贵人低眸,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蹙眉摇了摇头,稍许叹息道:“我不该那般早向宓才人示好。”
阴差阳错的有了身孕,难免旁人不疑心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