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给后面的小太监使了眼色,那小太监捧着一个长匣上前,匣子打开,里面是一缎鲛纱,流光溢彩,惊心触目。
“宓主子瞧瞧,这是去岁南国进贡的南海鲛纱。鲛纱稀罕,十余年才织成这么一匹,后宫的主子们没少跟皇上讨要,皇上却独独命奴才给宓主子送来!”
明裳起了身子,指腹触过鲛纱的面,的确轻薄如羽。
她面色缓和许多,“这件鲛纱,我确实喜欢。”
“不过……”
听宓主子说“不过”二字,全福海整个心尖都提了起来,生怕宓主子再变着法地为难他。
他小心翼翼道:“主子还觉得有何不妥?”
明裳点了点头,“确实有不妥,既然后宫里这么多的姐姐要跟皇上讨要,皇上偏偏赏赐了我,是不是太扎眼了些。”
您都敢给皇上脸色看,哪还会怕后宫那些明枪暗箭。全福海心底呵呵,面上恭恭敬敬,“后宫里头就属宓主子喜舞擅舞,料想别的主子娘娘们也会明白。”
眼见着皇上命他送的好东西都摆到了明面上,也不见宓常在有什么表示,全福海不得不亲自提了一嘴,“到了晌午,今儿皇上无事,宓常在要想去乾坤宫,必不会等太久。”
明裳夹了一块鸽子肉,听罢诧异地抬起了眸子,“皇上往顺湘苑送了这么多道菜,倘若我去乾坤宫,岂不都可惜了?”
全福海一噎,竟挑不出分毫错处。宓常在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皇上的心思摸得透透的,偏偏不肯去御前服个软。
他讪笑两声,“主子要是觉得晌午不妥,也可晚膳时过去。”
明裳拧眉思量,过会儿又摇了摇头,“阮嫔怀着皇嗣,金贵着,我到御前没过一会儿,皇上怕是就要去上林宫。”
哪有主子像宓常在这样的!偏生皇上正宠着的人,全福海没半点法子,他愁眉苦脸地回了御前,皇上正提笔临摹前朝的《山径松竹图》,听见动静,撂了笔,眼皮子也没抬,“都送过去了?”
全福海躬身,“奴才照着皇上的吩咐,一样都没落下。”
李怀修把画卷起来,脸色随意,“她可说什么时候过来谢恩?”
全福海顿时头皮发麻,皇上既说了什么时辰,必是要宓常在今儿个过来了,可看宓常在怡然自得的神情,就怕是明儿个,都不会来乾坤宫一趟。
他回忆着宓常在那副摆足了宠妃架势的模样,僵住片刻,弯折了腰,干巴巴地编着瞎话,“皇恩浩荡,奴才想不管皇上赐下什么,宓主子都会当宝儿似的捧着,即便不来御前,心里头也是对皇上感恩戴德。”
“啪”的一声,御前上的茶盏就飞到了全福海脚边,全福海吓得扑通跪地,“皇上息怒!”
那女子什么样儿,李怀修心里清楚,“越来越不知体统,朕就是太宠着她,才惯得如此没有规矩。即日起,罚她每日抄写宫规三个时辰,派人亲自看着,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
宓常在得宠才几个月,就被皇上变着法地罚了好几回,说来说去,都是宓常在自作自受。全福海唉声叹气地跑到顺湘苑传旨,其实这事儿本轮不到他这个御前的大公公,谁叫皇上宠着宓常在,万事都要他去。
明裳揉着酸痛的手腕小脸皱成一团,辛柳心疼地为她揉着胳膊,“主子不如去求求皇上,少半个时辰也好。”
话虽如此,但明裳若真的去求了,不免与后宫的嫔妃无异,明裳要做的,就是成为帝王眼里最特别的女子。不然,以色事人,终将有色衰爱弛的一日。
她没说话,抄写的字也马马虎虎,勉强能看出模样,却实在丑得一言难尽。
绘如从外面进来禀事,“主子,今儿一早,阮嫔在坤宁宫宫道上责罚了一个宫人,叫姜贵人拦下了。”
“主子可知道那个宫女是谁?”
不过是一件小事,见绘如这般郑重,明裳不免凝神,“是谁?”
绘如回道:“那宫女是伺候在陈宝林身边的丫头,原本是要到坤宁宫送羹汤,不想弄湿了阮嫔的宫裙,才叫阮嫔责罚。阮嫔原本责杖五十,因为姜贵人出面劝了两番,才改为跪身祈福一日。”
既是陈宝林的人。
明裳与陈宝林一样的心思,姜贵人这是要做什么。
“仔细注意着,一有动向,立即禀我。”
话落,明裳又忽然想到,陈宝林何时与坤宁宫那般亲近。
到晚上,明裳勉勉强强抄完宫规,小太监捧着送到御前。李怀修刚看完了折子,接过那一打皱巴巴的宣纸,随意翻了翻,眼皮子不禁一跳,“这是她写的?”言语嫌弃,“亏得她父亲还是个举子,竟教养出这么一个女儿。”
全福海没敢附和,他是活腻了,皇上能嫌弃,他一个奴才,可万万不能议论主子。
这时候,外面有小太监进来禀话,“左前御史曹洪求见。”
李怀修敛起眼色,把手中的宣纸交给全福海,淡淡沉声,“让他进来。”
这夜皇上歇在了乾坤宫,翌日从坤宁宫问安出来,陈宝林对着姜贵人福了福身子,“嫔妾谢过姜姐姐为嫔妾解围。”
姜贵人扶起她,毫不在意地一笑,“陈妹妹说得哪里话,我早也不知是陈妹妹宫里的人,不过是举手之劳,幸而阮嫔姐姐宽厚,才饶了你身边这个小丫头。日后可要教好她规矩,莫要再毛手毛脚了。”
陈宝林低着眉眼,“嫔妾记得了,早先嫔妾有对姜姐姐不敬之处,还望姜姐姐莫要怪罪。”
“都是宫里的姐妹,什么怪罪不怪的。”姜贵人嗤嗤一笑,眼光瞄见远处的人影,立即出声叫住了人,“宓妹妹!”
明裳扶着辛柳的手,停住了脚步,她不是没听见姜贵人与陈宝林说话,却不想掺和两人的事,亦不想牵连进去。
她转过身,“姜姐姐可有事?”
姜贵人自然地牵住陈宝林的手,走到明裳跟前,“宓妹妹这是要回顺湘苑?”
明裳扫了眼看似极为亲近的两人,不动声色地移开眼光,“皇上命嫔妾每日抄写宫规,嫔妾不敢懈怠。”
提起这事儿,姜贵人脸上的笑意就有些僵硬了,眼光里多了几分探寻,皇上究竟有多喜欢这个宓常在,居然费那番功夫就为了不让宠着的人委屈。姜贵人忽然有些艳羡,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说到底,皇上是为了宓妹妹好,我与陈妹妹就没有这份殊荣。”
这句话正戳到痛处,姜贵人和宓常在都是侍寝过的人,可陈宝林进宫数月,就连见到皇上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她不禁咬紧了唇,心底生出了羞辱委屈。她待宓常在已是够诚心实意,却从这儿得不到分毫的回报。想必那日必是看她可怜,才会假以援手,为她解围,宓常在心口不一,表面与她姐妹相称,背后又去皇后面前告她,这笔账,她记住了。陈宝林敛去心绪,垂低眉眼,谨小慎微。
明裳没说话,姜贵人又添了把火,似是在打趣,“宓妹妹圣眷正浓,倒是也照顾照顾旁人。陈妹妹与宓妹妹交好,宓妹妹何不在皇上身边提上一二,为陈妹妹说几句话,也好过陈妹妹在宫里孤苦无依,总叫人欺负。”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后宫争宠全凭本事,做甚她要白白送掉自己的荣宠。
明裳微抿启唇,眉眼依旧有笑,“姜姐姐的意思,妹妹身为嫔妃,可左右皇上的决定?”
姜贵人骤然被叩上一顶高帽子,脸上一僵,“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姜姐姐是什么意思?”明裳柔下声,多看了一眼始终未语的陈宝林,“我自是也希望陈妹妹好,但对于皇上的决定,我也实在无能为力。近日最受宠的还要是杨嫔姐姐,姜姐姐与其跟我说这事,不如去承明宫,或许比与我多费口舌要有用得多。”
姜贵人的心思被明裳不动声色地推了回去,明裳先行离开,姜贵人瞧着女子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陈妹妹也看见了,后宫嫔妃但凡受宠,心里总是有些傲气狭隘,不愿与旁人分得这分宠爱。”
纵使知晓姜贵人心思不纯,这话却说到了陈宝林心坎里,深深扎到了心口上。
陈宝林不愿让姜贵人看见眼里的妒色,察觉她与宓常在的龃龉,若无其事地微笑道:“宓姐姐说得并无错处,皇上喜欢的,如何都喜欢,不喜欢的,凭谁去说也不会理会。”
姜贵人浸淫深宫多久,怎会看不出陈宝林暗藏的心思,这宫里头,最怕生了妒忌,一旦生妒,就会蒙蔽双眼,最后变得连自己见到,都会觉得害怕。
陈宝林最为可取之处就是忍性,柔弱可怜得像只小白兔,实则比谁都要阴暗恶毒。
……
后午日头大,宫人为明裳撑了遮阳的伞,两刻钟后到了御花园的小湖边,里面的湖是温泉水,常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明裳叫宫人守着,除了鞋袜,跑到卵石上玩水。她自是知晓规矩,叫人瞧见免不得经受一番责罚,故而动静不大,小心翼翼地拘了一捧水浇到白白嫩嫩的双足上。
绘如为她打扇,扫了眼左右,低声,“主子日后要小心姜贵人。”
明裳指尖拨着水珠,微点下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后宫这些事,皇上从不理会,又怎会真看不清楚。”
“主子胸有成算就是好的。”绘如有些欣慰,跟随宓常在越久,她越发觉是跟了一位好主,为人宽和,又心性聪慧,假以时日,必在这后宫有一席之地。
但方才之事,仍旧让绘如有些担忧,“如今阮嫔有孕,奴婢是怕有心人借此机会,暗中下手。”
皇上几近而立,膝下至今只有一个宝珠公主,可见绝非偶然。明裳清楚皇上的忌讳,不会主动去加害皇嗣,却总有人不知分寸。
她弯着腰,纤细的手指在泉水中拨出一圈涟漪,“阮嫔性子不定,确实要多加小心。”
毕竟在那位心中,宠妾的地位远没有皇嗣重要。
“朕叫你抄的宫规都忘了?”一道沉沉的男声乍然出现在耳边。明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要站起来,偏生太过着急,身子一个栽歪,扑通一声,不偏不倚跌坐到了湖边的鹅卵石上,臀瓣猛然被磕出了酥麻的疼痛,眼眶不受控制地挤出泪花。
这番动作,李怀修一眼就看到了那双小巧玲珑的玉足,日光下白嫩非常,犹如雪玉,他倏然沉下脸,眼风冷冷扫过后面跟着的太监宫人,全福海脖颈顿时发凉,捂着帽子,忙不迭带着小太监避去远处。虽是断了根儿的,可倒底也算半个男人,再敢多看就是找死了!
绘如扶住明裳,辛柳在旁边为她穿鞋,主仆三人收拾妥当,明裳才站起了身子,规规矩矩给男人做礼,“嫔妾请皇上安。”
叫她主仆三人动作手忙脚,李怀修顿时有些头疼,“有你在宫里,朕就没个安生。”
外面的风扶着凉意,明裳刚从温泉水里出来,鬓发沾了些水,此时一吹风,纤瘦的肩膀轻轻颤了两下,她一时没敢开口,是在想方才皇上可有听见她与绘如的对话,皇上不理会后宫的争风吃醋,不代表皇上不会介怀。
尤其事关眼下有了身孕的阮嫔,但她也的确没存什么要害人的心思。
明裳掐了掐指尖,上前挪动两步,小心翼翼地扯了下男人龙袍的一角,小脸怯生生地仰起来,“皇上,嫔妾知错了。”
但凡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就代表压根没放过心上。
李怀修黑着脸一把拍掉女子柔柔的小手,“如此不像话,教养你的嬷嬷就是这么教的?”
手背被男人打得生疼,明裳瘪了瘪嘴,老老实实道:“嬷嬷教的嫔妾都记得。”
就没见过敢这么跟他顶嘴的女子,李怀修转了两圈扳指,这女子就是不长记性,不放在他眼皮子底下,如何责罚都没用。
他头疼地掠了眼冷得发抖的人,“给朕过来。”
明裳愣了下,直到男人走远,才反应过来,挪动步子,跟上男人。
镶嵌金龙宝珠的銮舆停在不远处的长亭下,李怀修上了仪仗,明裳站在远处不知如何动作,紧跟着里面男人不耐烦地扔出了两个字,“上来。”
明裳诧异之余,犹豫一会儿,扶着宫人,弯腰上了皇上的步撵。
后宫里头能上銮驾的嫔妃屈指可数,全福海笑眯眯地跟着,嘱咐小太监动作轻些,万不能颠簸了皇上主子。
里面,明裳规规矩矩地坐去一侧,李怀修倚着靠背,已经消了些火气,手掌中把玩着通体圆润的玉石。
明裳搅了搅手中的帕子,大着胆子坐到男人身侧,弯低了细腰,柔柔地伏到男人怀中,娇声软语,“嫔妾这回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男人把玩玉石的手掌顿住,指腹碰了碰明裳的耳珠,那小耳珠是明裳的命门,这么一碰,不禁有了夜中的反应,绣鞋里的十个脚趾下意识蜷缩到一起,简直红得滴血。
李怀修黑眸微眯了眯,“知道错了?”
黑乎乎的发顶飞快地点了两下,小兔子似的李怀修好笑,就连他也看不出这女子是本性如此,还是为讨他欢心,故意卖弄。
他移开眼,掀起遮阳的垂帘,掠了眼御花园的光景,入了秋,园中换过一批花草,犹如春日,百花争艳。
“方才湖边你们主仆在说什么?”
明裳心神一提,敛了眸子,往男人怀里拱了拱,“不过几句闲话罢了,皇上不会想听的。”
垂帘撂下,再次遮挡住了外面的日头,李怀修钳起了女子的下颌,仔细端详着这张满口花言巧语的小嘴儿,意有所指,“朕确实不想听。”
明裳眼睫轻轻发颤,她张了张唇,喉咙一阵干涩,一时没说出话,雪白的贝齿紧紧咬住了唇瓣,眼眶里的泪珠子十分痛快地落了下来,吧嗒吧嗒滴到了男人的手背。
她两只小手去推男人的胸膛,却因为力气太小,没推开,反而跌倒李怀修怀里,犹如投怀送抱,贴得愈发近。
李怀修松了手,眉宇拧起,“你这又是做什么?”
明裳眼圈通红,乌黑的瞳孔透着丝丝缕缕的幽怨,可怜极了,纤瘦的身形一颤一颤,见起来不来,干脆把整张脸都埋到男人怀里,呜呜咽咽,“有人欺负嫔妾,皇上不去责罚那人,还要帮着她欺负我!”
黏糊糊的泪水染湿了李怀修明黄的团纹龙袍,虽是一身常服,如此情状出去也是不像样。李怀修最是注重皇室天威,此时面对哭成这般模样的人,他竟再舍不得一句重话。
最终只能抬起手掌,轻拍了两下女子的后背,眼中有一丝无奈,“行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明裳不理,愈发难受,“皇上还训斥嫔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