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不是为情所困的时候。
她只放任自己片刻的迷失,便很快整理好一切,恢复冷静。
“傅大人走前,可还留下什么话?”
尤定摇头说没有,但谨慎起见,将见到傅彦泽后的一切都细细说了一遍,交给云英自己判断。
她淡淡应一声,回头看向尤定方才指的傅彦泽待的屋子,慢慢明白过来,他应当听到了她与靳昭之间的对话。
虽然没什么不能让他听到的东西,但是想必他听后,心中总要有些不舒服,中途离开,应当就是就是这个原因了。
-
登基大典就定在五日之后。
这五日里,原本笼罩在宫中的紧张气氛,随着新君人选的确定而松懈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沉重国丧之下的匆促繁忙。
礼部和宫中六局其实早就在为此事做准备,只是,先前对局势的预料,都在太子和吴王之间决出一位而已。
新的天子袍服,本是按着太子的身量制的,哪怕最后是吴王登顶,那宽松的衣裳,应当也仍是穿得下的,不曾想,最后摘得大位的,竟是个还不到三岁的小皇子。
尚服局少不得要连日为其连日赶制吉服,幸好小衣裳做起来花费的工夫要少许多,唯有上面的图腾刺绣,要绣娘们日夜不休,一针一线绣上去,天子头冠亦需要匠人们仔细打磨、雕刻,十分辛苦。
就连阿溶也要为此做许多准备。
除了每日清早,要像先前一样到先帝和先太子的灵位前行礼祭拜,他还得跟着礼部的官员们学习规矩,以免到时在登基大典上出太大的差错。
云英身为乳母,带着宜阳殿的下人们,日日陪伴在阿溶的身边,让小小的他不至于感到孤单和害怕。
“云英,”中间歇息的时候,阿溶毫不犹豫地哒哒哒跑到云英的榻边,踮着脚尖张开双臂,“抱抱!”
云英没法将他直接抱起来,只能伸出一条胳膊,从他腋下绕到后背,尤定最有眼色,正好从后面过来,搭了把力,将阿溶托起到榻边上坐下。
云英顺势冲尤定点头,以表谢意,接着搂住阿溶,拿了案上的牛乳,一点点喂给他。
阿猊也跟在身边,见状比母亲还勤快,拿着小帕子从榻上跳下来,抬手伸到阿溶的眼前:“哥哥擦擦!”
皇家的礼仪繁琐极了,阿溶再聪明懂事,也很难不感到枯燥乏味,幸好有他们陪着,才没当众哭鼻子。
礼部的官员们也头疼极了,想破了脑袋,也没法将礼仪变得更简单,此刻,又聚在大殿的另一侧靠近门的地方,一边擦汗,一边紧张地低声商议。
尤定站在旁边,不时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忽而见殿外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刻上前两步,在云英的耳边低声提醒:“娘子,吴王殿下来了。”
云英刚将阿溶喝去大半的牛乳拿走,接了阿猊递来的帕子为其擦了把脸,闻言抬头,往殿门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穿着孝服的萧琰,在两名亲卫的随同下,踏入殿中。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一进来,目光便先向她这边看来。
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相对,云英有些不确定,他到底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怀里的阿溶。
下一瞬,他便已挪开视线,停在那几名礼部官员的面前,似乎对她这儿毫无兴趣。
云英也收回视线,不再有别的反应。
这两日,与齐慎一样,萧琰不时会过来看看这儿的情况,毕竟事关新君,是整个萧氏皇族的颜面,他即将成为摄政王,又是新君的兄长,于情于理,都要亲自关心。
然而,他没有一次与她多说过一句话,更没再私下见过她。
说不清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是当真太过忙碌,连这点工夫也抽不出来,还是暗暗赌着气,有意避开,又或者,是有了别的什么打算,云英觉得自己有些猜不透,隐隐约约的,甚至觉得这似乎是在给她时间,让她想明白一些事情。
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感到焦虑,更不打算为难自己,仍旧日日按部就班地过好。
“还是再换一块汗巾吧,”她伸手在阿溶的脖颈后面探了探,又摸到了点湿意,“明日,还是将里头的衣裳换薄一些,殿里热,虽是冬日,也别捂出毛病来。”
另一边,礼部的官员们也正低声同萧琰说着话。
“小皇子这两日已大体适应了,只是礼节到底繁琐,对皇子而言,有些困难——台阶太高,下官们方才商议,到时还是要请内官将皇子直接抱上来更为稳妥。”
另一人则道:“不错,皇子年幼,到大典那日,恐要累着,到时,还得请宜阳殿的几位内官在皇子左右随侍。”
“也好,”萧琰不知在想什么,有片刻走神,但很快恢复过来,又看了眼阿溶,同时让自己尽量别再往那个女人身上看去,“一切都要顾着阿溶,他年纪小,精力有限,能从简的,只管从简,到时记入档册,交门下批过即可。”
他说着,迅速挪开视线,又同几人简单交代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还不是时候。
他想,在登基大典后,一切尘埃落定,他大权在握,她得偿所愿,到那时,他们之间要走向何处,也该说清了。
第155章 自请 自请离京。
年关就在这样沉重而低迷的气氛中悄然过去。
从宫廷到民间, 除了祭拜、悼念,都没了往年一贯的欢腾喜庆,在一片白茫茫中, 度过这个辞旧迎新的时节。
然而,年前最惨淡低沉的几日过去后, 万物便似迎来了转机。
先是那断断续续,不是飘上半个时辰的白雪彻底停了。
都说瑞雪兆丰年, 新春之前的雪,冻死去岁的蝗虫留下的虫卵, 预示着新岁几可免去蝗虫大灾,迎来丰足的收成。
接着,便是夜半惊现满天红光。
那是多年来罕见的大吉之兆, 据说史官记载, 大周开国太祖尚在微时, 便早有传闻, 言其出生之时,天边红光万丈,异象不断, 如今, 新君将立,又有朝臣与无数百姓亲眼目睹此天象,立刻引起极大的震动。
一时间,那种被国丧沉沉压住的低落情绪, 终于被冲天的喜气驱散大半,在众人看来,这似乎意味着,就连老天也赞同这般安排。
云英站在宜阳殿外高高的台阶上, 看向远处冰雪初融的广阔天地时,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一声。
当真是上天注定的。
“大人都想好了?”她轻声开口,望着眼前袅袅的白雾,语气不禁也变得柔和,“眼下还在年节里,天寒地冻的,道路亦难行,何不再等上些时日?”
这话是对傅彦泽说的。
就在阿溶被定为新君之后的第二日,他便直接向门下、吏部,还有他所属的翰林院、左春坊一同上疏,自请离开京都,前往地方任职。
门下省由齐慎掌管,很快便批复下来,命其前往西南的蜀州任职。
蜀道之难,闻名古今,此去千难万险,不知几何。
“年关已过,天气便要转暖,再过不久,就要春耕,”傅彦泽站在她的
身侧,与她一同面向更广阔的天地,低垂着眼,情绪平静地回答,“这是全天下最紧要,也是百姓最关心的事,臣既要往地方任职,主一方事,自不能连这样的事都耽搁了。”
云英侧目,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庞,迟疑片刻,还是直接问了出来:“那日的话,大人都听见了,可是因此埋怨于我?”
傅彦泽听到“那日”两字,目光有了细微的波动,似乎被激起了某种敏感的情绪。
然而,他到底更擅忍耐,只是一瞬,便将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
“没有,臣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为了将来能更好的效忠朝廷,履行教导皇子溶的职责,才自请离京。”
他说着,语气中透出一种凛然。
“臣凭科考入仕,侥幸得先太子与齐相公等的赏识与信任,一入仕便在朝廷中枢,委以重任,臣出身寒微,虽资历浅薄,却明白凡事都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上来,方能稳当。为官者,当解民间疾苦,若一步登高,忘了根本,只会害了苍生。所以,臣才趁着皇子年纪尚幼,还未到开蒙之年,自请往地方上任职,如此,也不枉先太子与齐相公的赏识与栽培。”
其实,他也还想说,她亦对他有所冀望。
可是也不知怎么,就是憋在心里,说不出口。
云英听他又是一番合情合理,仿佛滴水不漏的理由,便知他心里的确还憋着点气。不过,照他的意思,到地方上,应当至多一两年而已,等阿溶满了三岁,先要由寻常识字的内官带着,念些千字文、百家姓等,算孩童的开蒙,再到四岁,必要由他这个钦点的老师来教,到那时,他必得留在京中为官。
想到这儿,她没有劝阻,只问:“那,何苦又要去蜀州这样的地方?”
说完,不等他回答,她便先答了:“我听说,那儿不但地势险要,还有与京都和中原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寻常官员去到那里,若不了解情况,只怕要吃不小的苦头,稍有不慎,还会被当地土人合力赶走,常人轻易不敢接那处的差事,大人却主动上疏,可也是为了更好地历练自己,好不负伯乐们的期望?”
傅彦泽抿着唇,闷不吭声,她说得不错,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这个,可除此之外,还有点不好言明的私心——他想证明自己。
证明自己不是只会读书文章的那点纸上功夫,不是只懂大道理而不会实干,不是只有靠着上面的抬举和赏识,才能有一席之地,所谓的“仕途抱负”,也不只是说说而已。
便是当个棋子……他也要是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那一枚。
这话,他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
“时间紧迫,臣这两日便要好好收拾,只等登基大典一结束,便即刻启程离京,恐怕不能再亲自前来,向娘子请辞。往后,便托娘子好好照料皇子。”
他一副不愿再多言的样子,云英自不会勉强。
“既然如此,便在这儿与大人先行道别了,”她转过身,正面对着他,撑着肚子,冲他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大人一路保重,我……与皇子会在京都等着大人荣归。”
傅彦泽目光颤动,喉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抬手阻止她的行礼,只是别开眼,避了避她的视线,片刻后,才冲她拱手,哑声道:“也请娘子……自己一定保重,女子生产不比其他,定要当心,这几日劳累过度,娘子千万好好休养歇息——”
说到这儿,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然失言,骤然收住,再不说什么,转身踏着台阶离开。
-
很快便到登基大典这日。
国丧期间的祭奠之仪暂停,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新君继位之上。
宜阳殿中,阿溶一早就被唤醒,开始穿戴天子冕服。
因延英殿中还在办丧仪,所以,阿溶的寝居暂还未挪过去,仍留在宜阳殿中。不过,这两日在尤定他们的安排下,大多衣物、用具都已收拾得差不多,只等正月末,国丧过去,便要搬去延英殿中。
云英陪着他和阿猊两个睡了一晚,也大清早便醒了,亲自替阿溶穿戴。
天子冕服本就繁复沉重,做成孩童的大小,绣娘们颇费了许多工夫,绞尽脑汁,才做到既符合规矩仪度,又将能省的赘饰统统省去。
可饶是如此,仍旧复杂得令人头疼,光是要检查每一层衣裳是否都穿对了顺序,便费了好一阵工夫,眼下,又要将外面小龙袍上一个个用来固定的扣子检查、扣好。
云英正就着两盏灯烛,仔细地将两边的衣襟对拢,而坐在她身边的阿溶,已经又睡了过去。
孩子柔软的小身子就这么歪斜地靠在她的怀里,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平缓的起伏而不住颤动,一双小手,一只原本环在她的腰后,此刻已无知无觉地滑落下来,另一只则松松地搭在她的胸口。
这是孩子依恋母亲的本能。
云英忍不住低头,又在他软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分出点心神去看一旁的阿猊。
本还担心阿猊因此而有几分醋意——这孩子平日比她更亲近阿溶,也因从小寄养在别人家里,鲜少对母亲有独占欲,但有时若自己的需索没有被关注到,也会发些小脾气。
谁知,这孩子同阿溶一样,困得眼皮早就耷了下去,正迷迷糊糊地靠在枕上,无意识地一口口吞着丹佩喂过来的肉羹,仿佛随时都会直接倒下,呼呼大睡。
她忍不住笑了声,低声示意丹佩留心些,别让阿猊呛到,便又继续给阿溶整理衣裳。
阿猊虽有侯爵在身,但年纪太小,又未任官职,论理,新皇登基这样的场合,是没有资格去的,是礼部的官员们为了让阿溶更安心,便特意在宣政殿中给阿猊也安排了一个角落中的位置,由两名内监带着,既不耽误大典的规矩,又能让阿溶一转头就能看到更多熟悉的人。
若不是这样的场合实在不适合让女子出现,礼部那几名官员定会将云英也直接请去。
天光渐亮,金色的晨曦自远处的天际一点点爬上来,预示着今日天气晴朗。
等一切准备妥当,时辰也已差不多,云英也穿戴整齐,亲自将两个孩子送往宣政殿。
直到这时,孩子们才完全清醒过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看起来像是完全不紧张接下来的大典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