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掰着指头,一条条算道:“我知道,你心中思虑甚多。有很多事,你瞒着我,是怕我担忧,我领这个情。”
“但我也同样挂念你啊。你带着一身伤回来,我连问一句都不行,你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妻子?”
“胡说。”陆奉沉声道:“我待你如何,你心中不知?”
“你待我好,真的很好。能得夫君怜惜,是妾三世修来的福分。”
江婉柔的声音骤然软了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她盯着着陆奉,幽幽道:“可是夫君啊,我是你名正言顺娶的妻子,不是只讨你欢心的美妾,更不是府中豢养的猫猫狗狗。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妾却想与夫君,做一对长长久久的夫妻。”
陆奉久久不语。
江婉柔的眸光明亮而诚挚,陆奉被这样的目光看着,竟狼狈般地敛下眉眼,道:
“别瞎琢磨,不会到那一步。”
成王败寇,倘若真有一天,他败了,他认。他早已为他的妻儿安排好退路,虽不如现在荣华富贵,至少保她们衣食无忧。
这也是他为人夫,为人父,能为她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陆奉乾纲独断,以夫为天的观念根深蒂固,不是区区几句话能动摇的。江婉柔挫败地叹了口气,他受着伤,她连掐他都不敢用力。
***
江婉柔心里憋着一口气,陆奉显然也不是甜言蜜语会哄人的主儿,两人就这么僵着,江婉柔盯换药换的勤,不过几日,陆奉的伤已大好。
接下来马不停蹄地移居搬迁,琐事一大堆,把江婉柔累得够呛。
国公府这边,陆奉亲自上疏,请旨把爵位传给陆家二爷。江婉柔把库房、账务、田庄、铺子……分门别类地整理清楚,她那中看不中用的嫁妆和皇帝单独给她的赏赐,以及她管家这么多年,悄悄捞的“油水”,他们悉数带走。
陆国公留下来的家业,原封不动留下来。至于多年来,陆奉的俸禄,宫里给陆奉的赏赐,底下人“孝敬”的金银珠宝,二八分成,他们拿小头,大头留给国公府。
江婉柔心痛地把铺子田庄交出去,有几个铺子不在旺市,却正盈利,她当初花了好些心思才把这几个铺子盘活,还有几个田庄,当年入不敷出,难以为继,如今良田丰沃、五谷丰登,都是她的心血啊!
她看着周若彤,恋恋不舍道:“二弟妹,虽然名分不在,我们的妯娌情分,我一直记在心里。”
“这是账本、这是田契,这是地契,还有库房的钥匙,出府的对牌。”
江婉柔一样样清点,叫人送到周若彤跟前,道:“今日,我将这些悉数交于你,望你勤俭持家,守好这诺大的家业。”
在这里生活五年,骤然离别,江婉柔心中伤感,忍不住多交代了两句,“事情多,又杂乱,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叫三弟妹帮帮你。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作为一家主母,眼光放得宽些,不要只盯着眼前的蝇头小利。”
“我省得。”
周若彤深深福了一礼,轻声道:“臣妇定孝顺长辈,友悌妯娌,照顾好三叔一家,请王妃娘娘放心。”
她这么说,江婉柔更不放心了。
周若彤是书香清流,她自进府时就没管过几天家,江婉柔有孕,把中馈交给两个弟妹,周显然不如姚。别看卖身契捏在主家的手里的家奴,心思活泛的不少,表面憨厚老实,背地里手脚不干净的,偷奸耍滑的、包藏祸心的,姚金玉能拿捏住她们,周若彤就会被糊弄过去。
她这个二弟妹其实和陆奉有点像,他
们好似天然看不见“下人”。有时候翠珠和金桃在,陆奉毫不顾忌地压着她亲热,在他眼里,下人只是伺候主子的“器物”,和一件趁手的瓷器并无区别。周若彤同样高高在上,因为她是“主子”,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下人不必管,她一声吩咐就够了。
没有一个丫鬟会大剌剌顶撞自己的主子,至于背地里的阳奉阴违,周若彤完全看不见,毕竟在她眼里,下人怎么会、又怎么敢违逆她呢?
江婉柔不是没有提点过。几年前,她去二房做客,喝了一口茶,陈了。平日倒也罢了,当时刚过立春,她早早把当季的新茶分下去,这么糊弄主子,不像话。周若彤柔柔弱弱的,当时未见怒火,甚至还和她打趣玩闹,临走送她了一套翡翠琉璃盏。
隔日她才知道,当晚,二房打死一个嬷嬷和两个丫鬟,两个小丫鬟才十四岁,刚被人牙子卖进府。
那个嬷嬷暂且不论,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两个丫头连府门儿都没摸清,她们能做什么?她们敢做什么?指定是被人推出来顶缸的!
次日,她还没说话,周若彤先叹息一句,“唉,我只想给个教训,没想到她们这么不经打。我明日去普济寺一趟,为她们添几个香油钱,来世托个好人家,也算尽了主仆之情。”
鲜少有人把江婉柔憋得哑口无言,周若彤算一个。你说她是个恶人吗?不尽然,她的手段比姚金玉软和多了,二房的庶子女养得好好的。淮翊生病,她真心实意地为他手抄佛经,熬得双眼通红;逢灾年,她拿出私房钱施粥布药;轿子被乞丐拦住,她也会朝外撒些碎银子。
总之,江婉柔对周若彤的感官很复杂,她真觉得这个二弟妹管不好家,她也是真心实意,让三弟妹帮帮她。可她方才怎么说?“好好照顾三叔一家”,听话听音儿,人家想做堂堂正正的“当家夫人”,绝不会把权柄交出去。
合着她方才掏心窝子的一番话,全白说了!
江婉柔压下心头的怒火,转身,对旁边沉默不语的姚金玉道:“三弟妹,我一个人在府中也寂寞,闲来无事,你可以来寻我打叶子牌。”
“真的?”
姚金玉眸光骤然一亮,上前挽住江婉柔的手臂,亲亲热热道:“正好,我家孩子多,个个粉雕玉琢的,我带过去给王妃娘娘玩玩。”
江婉柔:“……”
她不动声色地把胳膊扯出来,淡道:“三弟妹一个人来就够了,我家两个小祖宗可不是省油的灯,天天跟哪吒闹海似的,吵得我头疼。”
是她想岔了,姚金玉那蜂窝煤的心眼子,怎么会在周若彤跟前吃亏。三房年纪相仿的女儿们,天天去书房找淮翊玩儿,吓得淮翊躲到陆奉那里念书。
算了,一堆烦心事,让她们两个自己头疼去罢,只求将来别烦到她头上。
府中诸事交代完,江婉柔和陆奉,带着三个孩子拜别老祖宗。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得刺激,几人一合计,决定这事不告诉老祖宗。反正老祖宗不爱出门,逢年过节,陆奉回来坐一坐。说句不好听的,老人家还能活几个春秋呢?最好能瞒一辈子,让老祖宗欢喜地离开。
临行前,他们一家陪老祖宗用了一顿午膳,用的理由是“陆奉外出公干,归期不定”,老人家满脸笑呵呵,道:“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不用管我这老婆子。”
老祖宗年纪大,耳背,记性也不好,经常忘东忘西,都说老祖宗糊涂。在几人离开时,老祖宗忽然颤巍巍喊道:“君持啊,外头风雪大,你路上,千万当心啊。”
江婉柔骤然鼻头一酸,她想,老祖宗真的糊涂吗,她怎么觉得,她什么都知道呢。
她继续道:“你媳妇不容易,你呀,改改你的臭脾气,好好待她,听见了吗。”
这几日江婉柔和陆奉闹别扭,甚少说话,方才在宴席上,话题也只围绕老祖宗,几个孩子。说说笑笑,江婉柔却没有给陆奉夹菜。
“嗯,孙儿知道了。”
陆奉忽然靠近她,紧紧握住江婉柔的手。
第70章 乔迁之喜
外头没有下霜雪,寒风却呼啸地紧,陆奉高大的身躯走在前面,为江婉柔挡住了刺骨寒风的侵扰。
那对儿双胞胎已经被奶娘搂在怀里,疾步送回暖阁。裹着毛绒绒披风的陆淮翊看向别扭的爹娘,摸了摸冻红的脸蛋,小跑到两人跟前。
“父亲,母亲。”
经过上回陆奉的训斥,淮翊更谨言慎行,江婉柔嫌他人小老成,陆奉却很满意他的规矩,夫妻俩对淮翊的教养天差地别,经常为此争执。
陆淮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请准许儿子先走一步,再核对一遍行装。”
陆奉不喜张扬,加上他受伤,对外宣称的是偶感风寒,并未大办乔迁酒宴,只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也就是今日搬迁。陆淮翊年纪小,性子却独,他惯用的笔墨纸砚,喜欢的典籍,甚至自己的陀螺,都要亲自亲清点。
看着淮翊冻得红朴朴的小脸,江婉柔恍然惊觉,她方才和陆奉闹别扭,走路磨磨唧唧,完全把体弱的儿子忘了!
双亲尚在,没有吩咐,儿子不能擅自离开。江婉柔有陆奉为她挡风,剩淮翊这个小可怜,寒风如刀,把他白嫩的小脸吹得发疼。
江婉柔狠狠瞪了一眼陆奉,赶忙叮嘱淮翊回去。经一打岔,江婉柔也没了心思和陆奉闹脾气,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
江婉柔发现,陆奉走得很快。
陆奉语气无奈:“风大,快些回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婉柔赶不上陆奉的步伐,累得气喘吁吁,道:“你的腿,不瘸了嗳!”
陆奉断了一条腿,从前他会刻意放慢脚步,看起来和寻常人无异。方才他走得比之前快很多,竟也看不出跛脚。
陆奉目视前方,没有理会江婉柔。
自从坠马后不良与行,瘸”这个字是陆奉的忌讳,皇帝都不敢在他跟前提,江婉柔从前小心谨慎,如今越来越大胆。
“真的,我的感觉不会出错。”
成婚近六载,她走在陆奉身侧很多次,今天明显比之前快了很多。江婉柔激动地眸光发亮,看陆奉的脸色——
他面无表情,不惊亦不喜,仿佛说的是旁人。
江婉柔忽感挫败,嘟囔道:“算我多管闲事。”
他总是这样,自个儿的身体,自个儿不上心。她倒不是嫌弃陆奉腿瘸,都一起生了三个孩子了,孩子他爹面容俊美,身份尊贵,哪儿点儿都没有委屈她。她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怕他疼。
陆奉现在腿不疼,头疼。
他发觉她不仅越来越娇气,脾气也大得很。上回她大声嚷嚷生气,好几日不让碰,理由是“洛先生说了,你这伤口不能扯动,容易撕裂。”
当然,胳膊拧不过大腿,江婉柔最后还是用尽手段,好好“伺候”了男人一番。她自觉受屈,陆奉也不满,一点儿肉腥只能解馋,抵不了饿。
现在伤口大好,她又莫名其妙地生气,陆奉完全想不通她生气的原因。
虽然有时候,嗯……她反抗的时候也别有一番风味,但好好的夫妻,还是你情我愿最好。他甚爱她雪白柔软的身躯,爱她乌黑柔顺的长发,还有情到深处,朦胧微红的双眸。
陆奉思虑片刻,慢吞吞回道:“是比之前利索。”
江婉柔不提,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如今娇妻稚子在怀,大权在握,当年那些刻骨铭心的痛,现下已经不能动摇他的心绪。
江婉柔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跟着他的脚步,期待道:“这才不到一年,以后我陪着你,那药多敷敷。一年不行就两年、五年,十年!说不定能好呢?”
陆奉无奈轻笑,“傻。你真当那姓洛的是华佗在世不成?”
当年费了那么大功夫,恢复成如今这样,已是意料之外的喜讯。他如今看淡了,即使真有一贴灵丹妙药放在跟前,说每日必敷,敷个十年、二十年必能痊愈,他恐怕也懒得麻烦。
十几年后,他也垂垂老矣,那个时候恢复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陆奉不以为意,江婉柔可不这么想,不动刀不施针,只每天敷一贴膏药,不管贴几年,只要能好,就是赚了!
就是十年二
十年又如何,那会儿陆奉也才半百,书上还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呢,说不准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江婉柔悄悄把这事记在心里。
***
新的府邸在离皇宫不远处,和陆国公府也只隔三条街道。皇帝欢欢喜喜认了儿子,自然不会在外物上亏待他。新宅子占地广袤,里头被内务府洒扫清理过。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匾额上四个赤底烫金的大字“齐亲王府”高悬,门口两尊硕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威严霸气。
一行人浩浩荡荡搬迁,他们搬到新宅邸的时候,天上正好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江婉柔掀起帘子,细雨如毫,落在她的手心。
她蓦然想起六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雨天,她穿着不合身的嫁衣,背负万千骂名,顶替嫡姐,嫁到未知的国公府。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呢?害怕,惊惧,迷茫,还有一腔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一定要在国公府站稳脚跟,她还那么年轻,只有她好,姨娘才有好日子过。
她的确做到了,只叹天意弄人,江婉柔看着眼前巍峨陌生的府邸,心里唏嘘不已,忽然,帘子被乌黑的刀柄打落。
“胡闹。”
陆奉淡淡训斥,“不可贪玩。”
江婉柔:“……”
她真想敲开陆奉的脑袋问问,她现在是三个孩子的娘嗳,淮翊现在都不玩儿水了,她难道比淮翊还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