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走出金銮殿。天气越来越冷,宫门外停着大大小小的马车轿子,官员个个脚下生风,恨不得立刻飞出去。陆奉走得慢,等人陆陆续续走完,在红漆圆柱的拐角处,他和裴璋迎面相遇。
“陆大人。”
裴璋对陆奉拱手行礼,陆奉扫了他一眼,淡道:“这不是出宫的路。”
他去养心殿,裴璋出宫,两人本不应该相遇。
裴璋平视陆奉,没有无谓的解释,也没有废话,开门见山,“你我的恩怨,不应牵扯朝政。”
陆奉闻言嗤笑一声,撩起眼皮:“恩怨?你我有何恩怨?”
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裴侍郎沉默了。
他向来清正廉洁,为了她,第一次以权谋私,改了苏州粮税总督张谦禹的口供。
张谦禹暴毙狱中。
若说张谦禹暴毙是个意外,后来他在审案之时,犯人的枷锁形同虚设,忽然暴起,险些戳瞎他的眼睛。裴璋不蠢,相反,他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心和细心。
他没有细究,不是他怕了陆奉。如今她为他人妻,她的丈夫暴戾多疑,他不想给她惹麻烦。
裴璋道:“皆是我一厢情愿,我亦有妇,绝不敢起龌龊的心思。”
“请陆大人不要迁怒……旁人。“
他甚至避讳了她的称谓,她在他手下讨生活,只愿她好过些许。
陆奉冷笑连连,声音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裴璋,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是谁,嗯?”
“我若想要你的命,你能活到现在?”
起初猜测裴璋觊觎他的妻子,陆奉恨不得活剐了他!但他并非全然不讲道理,裴璋没有真正做出罔顾礼法的事,又是个肱骨之臣,他还暗中帮过江婉柔。陆奉不咸不淡地教训了他一次,还被他躲过了,已是他宽宏大量。
裴璋沉默一瞬,道:“我知道,陆大人手下留情。”
陆奉忽然道:“三次。”
“你教我儿习字,我助你得钦差御史之位。”
“南下之行,你帮我找到陈贼,我救你一命。”
“后来的张谦禹,你虽篡改口供,终究心慈手软。这世上只有死人的嘴撬不开,是我收的尾。裴大人——”
陆奉眸光锐利,紧紧盯着裴璋,“你我早已两不相欠。”
陆奉这个人重规矩,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方才落云镇的事,倘若换一个人提,他也是同样的答复。
在政事上,他向来不掺私人恩怨。
裴璋很聪明,这时候他却有些痛恨自己的聪明。陆奉没有说谎。这一回,是他落了下乘。
他退后一步,认认真真对陆奉行了一礼,道:“裴某小人之心,请陆大人见谅。”
陆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不掺和私人恩怨,他颇为欣赏这位年轻的裴侍郎,能屈能伸,非常人也。
他问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何须如此?”
凭良心说,裴璋那份奏折写得漂亮,皇帝都被他说动几分。倘若实行,确实能造福一方百姓。
裴璋苦笑一声,道:“即使是边陲小镇,也是我大齐的子民。叨扰了,下官再想办法。”
在梦中,他与她在落云镇一同生活了三年,那时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能做的太少了。如今天时地利,或许那个梦就是上苍给他的提醒,他总要做点什么。
人生在世,不止风花雪月,更在黎庶苍生。
第61章 为她上药
陆奉冷冷看了他一眼,绕过裴璋独自前行。
有宽仁济世之心,可惜他资历尚浅,此事牵扯甚广,注定撞南墙。
可要不是裴璋有这份心,陆奉也不会容忍他至此。能臣常见,心怀悲悯的贤臣常见,同时拥有这两种品格的臣子却不常有。
他终究惜才。
***
江婉柔起身后,千挑万选,选了一件杏黄色的撒花小袄,下配同色银丝锦绣团蝶百花裙。这是她几年前衣裳,料子是上好绸缎,依然光鲜亮丽,只是颜色太嫩了,样式活泼灵动,与她现在的身份不符。
可她的衣裳大多是圆领,陆奉心狠手黑,她脖子上一大片淤痕,香粉都遮不住,唯独这件衣裳领子稍微高一点,她临时让金桃在腰身和胸脯那儿放了几针,先凑合穿着。
翠珠眼前一亮,俏声道:“夫人今儿个的打扮好别致,来,奴婢为您盘发。”
翠珠手巧,十指翻飞,给江婉柔绾了个惊鸿髻。形如其名,此髻状如展翅欲飞的鸟雀之尾,端庄之余多了灵动俏皮。
翠珠今天没有给江婉柔戴璀璨华贵的金簪,用双股发钗把浓密的发髻固定,一支银蝶翠羽步摇簪在髻尾。簪头是一只展翅灵动的蝴蝶,蝶翅嵌有细碎的五彩宝石,下坠细链流苏,轻微摇动,既显活泼俏皮,又与今日的下裙十分相搭。
江婉柔嗔怪地瞧了翠珠一眼,扶着发髻上的蝴蝶,道:“得亏今儿个不见人,这样出去,少不得被人编排。”
不管是衣裳还是发饰,都太“嫩”了,要不是乌发全盘了上去,往人前一站,活脱脱一个闺中少女。
翠珠在身后为她整理碎发,笑道:“这样好看,谁敢编排夫人呢。”
江婉柔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秦氏刻薄狠毒,这样鲜嫩的颜色,她闺中不能、也不敢穿,还要费尽心机掩盖容貌。如今这般打扮,倒有几分新奇。
像把那些错过的少女时光找补回来似的。
“罢了,索性今日不见客,就这样吧。”
这会儿已经过了晌午,天气越发寒冷,一个人用膳也冷清。江婉柔今早没起来,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叫两个弟妹,思来想去,只能把书房里的淮翊叫过来。见淮翊闷闷不乐,她温声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顺心的,和母亲说说?”
陆淮翊嚼着肉丸子,双颊撑得圆鼓鼓,金桃连忙把茶盏送到他唇边
。淮翊掩嘴咽下,对金桃道:“多谢金桃姑姑。”
他又看向江婉柔,小脸紧绷,道:“母亲,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您不要在此刻说话。”
江婉柔给他的碟子里夹了个牛肉丸,好脾气道:“好好好,母亲不说了,这个丸子好吃,你多吃点。”
男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江婉柔不强求,只要他吃得好,睡得香,她便知足。
淮翊有点撑,但看着母亲殷切的眼神,他抿了抿唇角,正准备下筷时,外头响起陆奉冷然的声音:“你平日就是这么跟你母亲说话的?书念到狗肚子里了!”
随后珠帘响动,陆奉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身后伺候的丫鬟悄声跪下,江婉柔和陆淮翊慌忙站起来。江婉柔走到他身侧,柔声道:“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今儿个不忙?”
陆奉微抬下颌,让江婉柔解开他的外袍,回了声“嗯。”
他的目光扫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陆淮翊,冷道:“给你母亲赔罪。”
陆淮翊站定,小小的身子在江婉柔跟前深深弯下去,“母亲,儿子知错了。”
身为人子,不应言母过,更何况母亲是关心他。淮翊心情不好,江婉柔又溺爱,他在江婉柔面前没有忌讳,偏偏这回被陆奉听见。
江婉柔看得心疼,陆奉这个人极重规矩,三纲五常,她现在不能把淮翊搂在怀里安慰。眸光一转,江婉柔拽住陆奉的一只手臂,笑道:“好了好了,多大点儿事儿,值当你这样动气。”
“你回来得正好,有道烧鹿肉还没上。金桃,你去催催小厨房,七成火候就行。”
陆奉口味特殊,喜欢吃肉,不是那种水里的鱼虾蟹,他爱吃地上跑的,鹿肉、猪肉和牛羊肉,不要全熟,七分熟三分生,正合他的口味。
夫妻多年,正如她了解陆奉的口味,陆奉也听出了江婉柔隐隐的求情。他不赞同地看了江婉柔一眼,忽然一怔。
陆奉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他上下扫了扫,慢吞吞道:“今日的装扮……倒是别致。”
跟个小姑娘似的。
江婉柔本来也年轻,肤如凝脂,五官明艳。今儿这身打扮显嫩,身段却是成□□人无疑,俏皮与妩媚交织,让陆奉这个多年枕边人也眼前一亮。
陆奉的目光直率又放肆,盯得江婉柔不好意思。她微微垂下头,轻声道:“多年前的衣裳,都不时兴了,有什么好看的。”
“那便裁新衣。”
陆奉大马金刀坐在圈椅上,身后丫鬟为他倒酒布菜。江婉柔被他看地羞涩,桌帷下,她的小腿悄悄伸过去,蹭了蹭陆奉的靴子。
“夫君,用膳。”
平时两人怎么闹都行,现在淮翊在呢,江婉柔要脸。
陆奉的眸光瞬间变得幽暗。
……
一顿饭,三个人都食不知味。
陆淮翊的想法最简单,他方才对母亲不恭,不知道父亲会如何降罪。陆奉一边想朝堂的事,一边放肆打量羞涩的妻子。江婉柔被他看心慌,又顾念淮翊,好好一顿饭,竟吃出了偷情的感觉。
等陆奉放下筷子,母子两人都松了一口气。陆淮翊起身欲走,陆奉叫住他,问他《幼学琼林》学到了哪一章,又当场提问了几个问题,陆淮翊对答如流,陆奉点点头,淡道:“功课尚可。”
“回去把孝经抄一遍,三日后交给你母亲。”
江婉柔睁大美眸,心疼道:“是不是太多了?孩子还小……”
“两遍。”
陆奉手指的骨节轻敲桌案,看向陆淮翊,“你可有不服?”
“儿子服气。”
陆淮翊一本正经地对两人行了个礼,起身告辞。江婉柔吩咐金桃给他披了件厚披风,送他回前院。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寝房,江婉柔心里不高兴,想开口为淮翊求个情,看着他冷峻的神色,又怕让淮翊再受罪。
陆奉看着她,无奈道:“慈——”
“慈母多败儿。”
江婉柔凉凉接道,“我是慈母,淮翊是败儿,只有夫君英明神武,行了吧。”
“胡搅蛮缠。”
陆奉气得发笑,长臂一伸,托起江婉柔的臀尖,单手抱起她走向窗边的梨花榻。
窗户半开半掩,光线十分清晰。陆奉抓起江婉柔的手,摸他脸上显眼的抓痕。
他道:“你干得好事。”
“今日早朝,你可知多少人看你男人笑话,嗯?”
江婉柔早就发现了,心虚,没敢吭声。陆奉注重脸面,她以前会克制住,往他后背上抓,颈侧都甚少留痕迹。
可……可也不能怪她啊,她那会儿神志不清,被撞得跪都跪不利索,哪儿记得今夕何夕?抓到什么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