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奉眼里揉不得沙子,当时嬷嬷给她按肚子,他误会了,一刀把厚重的紫檀木屏风劈个粉碎。他倒没有向她陪罪,第二日,一模一样的屏风出现在相同的位置。
陆奉现在脾气温和,她可不会忘记她刚嫁进来的境况。她清清白白一个人,江婉莹上下嘴皮子一碰,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真是个瘟神。
江婉柔暗自唾骂,却不敢刺激她,怕江婉莹再说出惊世骇俗之语。她尽力维持面上的表情,佯装淡定道:“裴夫人今日来就说这个?”
“六妹妹,你这辈子又赢了,是不是很得意?”
江婉莹走到江婉柔跟前,面上不见方才的癫狂,一双阴毒眼睛冷冷看着她。
“我的好妹妹,姐姐今天来是恭喜你,恭喜你一对儿女满月啊。”
“三个孩子,以后谁也撼动不了你的地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你好像天生有勾引男人的本事,跟你那个婊子娘一样!”
提起丽姨娘,江婉柔的表情骤冷,同样站起来,眸光凌厉,“江婉莹,有些话,不能乱说。”
“犯癔症就去治!我上次跟你说过,再犯到我手里,我不会手下留情。”
江婉莹忽然“扑哧”一笑,道:“好好好,六妹妹大人有大量,饶了姐姐一回吧。”
“只要你把裴郎还给我,姐姐给你跪下都行。”
江婉柔被她缠烦了,怒道:“我说过了,我和……清清白白,你胡说什么!”
“怎么可能?裴郎天人之姿,温柔体贴,你别告诉我,你喜欢上陆指挥使吧?”
江婉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纳罕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也别跟我藏着掖着。你嫁给陆指挥使,多年委曲求全,难道不是图他的身份地位吗?”
“你莫要告诉我,你对他动了真情?哈哈哈,六妹妹,在姐姐这里不用装,装了这么多年,你不累吗?”
江婉柔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江婉莹语气笃定,言之凿凿她对陆奉没有一点儿真心,全是哄骗他的虚情假意。
江婉莹说对了一半,她刚开始确实是虚与委蛇,但夫妻多年,就是假的也演成真的了。而且他们夫妻俩关起门过日子,江婉莹在执着什么?
她没有把自己曲折的心事广而告知的癖好,更别提对面是一个古怪的疯子。
她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至于你方才所言……笑话,我与夫君夫妻五载,孕育三个孩子,怎会是假的?”
她看着江婉莹的眼睛,神情真挚,“我与夫君真得不能再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与夫君正是如此啊!”
她自己有男人,绝没有惦记别人的男人。
她本意是想安抚她,让她不要继续发疯,谁知江婉莹怔怔许久,尖锐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
两人挨得很近,江婉莹骤然伸出手,还没碰到江婉柔的脸,电光火石间,空荡的花厅响起女人的惨叫,伴随着杯盏破碎的声音。
江婉柔定睛一看,陆奉不知何时出现,高大的身躯逆着光,手里把玩着一个瓷杯。
她忙走到他跟前,一脸惊魂未定,“夫君,你怎么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奉抬掌,给江婉柔别过耳边的碎发,语气不辨喜怒,“我也不知。”
他的目光转向伏趴在地上的江婉莹,慢吞吞道:“这位……裴夫人,差人来,请我看一场大戏。”
江婉柔大惊,终于明白江婉莹的奇怪之处。两人上回已经撕破脸,她却在自家儿女的满月酒上找自己“谈心”?怪哉。
她刚才被她的疯态弄慌了神,现在细想,江婉莹口齿清晰,言语流利,哪儿是真喝醉或者失心疯的人能做到的?要不是自己谨慎,还真可能被她带沟里。
幸好,她戒心重,方才并未失言。
第49章 她受委屈了
江婉柔忐忑地看陆奉,道:“妾这五姐姐疯疯癫癫的,忽然跑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妾心实在惶恐。”
“一个疯妇,值当你吓成这样?”
陆奉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道:“孩子们在闹,你去后院哄哄他们,这里交给我。”
他的嗓音醇厚低沉,带着令人信服的魔力。江婉柔心中稍安,她正欲抬脚离开,
又看了一眼伏趴在地上的江婉莹,说道:“夫君,我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得先为自己辩白两句。我自从嫁到陆府,孝顺公婆、友爱妯娌,恪守妇道。从未做出过半点儿出格之事!不知道五姐姐得了失心疯还是受奸人蛊惑,竟这般污蔑我,旁人的看法我不在意,只求夫君,千万信我。”
她怕待会儿江婉莹再说出丧心病狂的话,干脆走在她前头,她行得正、坐得端,陆奉也不是偏听偏信之人,没有人证、没有物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污她清白?做梦!
果然,陆奉的脸色和缓,薄唇微微勾起,看不出怒意。
他道:“别说傻话了,来人,送夫人回房。”
江婉莹派人给陆奉送了个纸团,上书:令夫人早已心有所属,与外男牵扯不清。与君为妻五载,尽是贪图荣华富贵,无一丝真情。请陆指挥使前往花厅,邀君看一场大戏。
一个很拙劣的局,按陆奉的脾性,应该立刻把人拿下,禁龙司十八道大刑轮番上,一切阴谋诡计都无所遁形。
这回,杀伐果断的陆指挥使罕见地迟疑了。
原因有很多,比如这是他的内宅家事,牵扯太多,恐有损妻子的名声;再比如将计就计,看究竟是那方小鬼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除却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在陆奉的心底深处,他自己犹豫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按照纸团上所写,孤身来到花厅。
接着便看到一场所谓的“大戏”,这疯妇说什么前世今生,他嗤之以鼻。他在边疆整整三年,战场上尸山血海,白骨累累,谁的刀快谁就是王,没有人信什么神神鬼鬼,因果报应。
在陆奉看来,鬼神魔佛只是安抚民心,便于统治的工具罢了。
他不信所谓的“前世”,江婉莹口中的“前世夫妻”更是无稽之谈,直到他听江婉莹道,妻子嫁进陆府,受了许多委屈。
陆奉无可反驳。
最开始的时候,他的确不喜这个素未谋面的妻子,他娶她,只是因为他碰了她,那双小兽般的眼睛落在了他心上。皇帝百般劝阻,说如此女子不堪为妻,他还是八抬大轿娶了她。
娶个妻子,对他没什么特别,陆府占地广袤,匀一个院子给她住,不是大事。
什么时候对她上心的,他也记不清了。或许在她为他诞下嫡长子时,或许在她为他缝制温暖的护膝时,或许在他深夜归来,看到那一盏为他而亮的烛火时;亦或更早,在新婚之夜,她吓得瑟瑟发抖,仍旧用颤抖的手解他的盘扣时。
饶是陆奉这样严苛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她很好。
他也承认,起初,他对她并不好,让她受了许多委屈。
那一瞬间,陆奉心中竟生出了一丝无措,他在暗中死死盯着江婉柔,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她心中可有怨怼?
她说:我与夫君的感情真得不能再真。
她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似有什么东西在耳旁炸开,陆奉听见了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的声音,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陆国公把他叫到祠堂里,告诉他身世。
在那个疯女人即将碰到她时,陆奉再也忍耐不住,从暗处现身。他没有跟她说几句话,现在不是儿女情长之时,待回到寝房,他们有很多时间。
……
目送走一步三回头的江婉柔,陆奉脸上的柔情彻底消失。刚才在江婉柔跟前叫嚣的江婉莹好似忽然哑巴了,趴在地上,捂着受伤的手腕,讷讷不敢言。
陆奉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他走一步,江婉莹退一步,眼中充满恐惧和敬畏。
“裴璋的妻子?”
黑锻官靴停在江婉莹身前。陆奉手下审讯犯人无数,不乏装疯卖傻、以求逃脱之辈。她眼中有恐惧,真疯的人,没有这种情绪。
方才听了江婉柔的“真情流露”,陆奉心情不错,没有用那双碾碎无数人颅骨的靴子,直接踩到差点伤了妻子的手腕上。
他先前听妻子说过,这个庶姐和她关系不睦,妇人间的争锋嫉妒,他不在意,也不想问。
他随意抽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审视道:“照你说,你是重来一世之人。在你的那一世,我当了皇帝?”
他的身世至今秘而不宣,莫非裴璋通过某种途径猜到了,让他的妻子前来试探?
合作,威胁,亦或投诚?
陆奉心中闪过无数阴谋诡计,唯一没有往“前世今生”这方面想。
江婉莹低着头,发髻凌乱,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江婉莹要耗,陆奉比她更沉得住气,空荡荡的花厅里寂静沉闷,过了很久,江婉莹道:
“我夫君是裴璋。”
“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原胶州知府,天子钦派的钦差御史,如今的吏部侍郎,深受天子宠信。”
她眼睛死死往下盯着,不敢看陆奉的脸色,“我是朝廷命官之妻,你不能杀我。”
陆奉挑眉,“我何时要杀你?”
“天干物燥,引发一场大火,亦或走在河边,失足落水,更有想不开的,一根白绫吊死在房里,裴夫人,人命在我这不值钱”
“我耐心不多,我问,你说。”
裴璋是麻烦点儿,也只是麻烦点儿而已。在江婉莹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时,陆奉已经把她当成个死人了。
江婉莹在江婉柔面前还能装疯卖傻,如今直面陆奉,想到前世那些传闻,忍不住全身打颤。
开国圣祖皇帝传位于武帝,武帝独断专行,自继位后,大改圣祖皇帝的“修养生息”之政,大力扶持蚕织商业、海外贸易,从中攫取巨额军费,广积粮草,大造兵械,在国土以北、西、南三面蓄养虎狼之师,大肆征伐。
武帝尤爱御驾亲征,破其城池,掠夺财宝,降者皆没为奴隶,烙官印,通买卖,不降则焚烧屠城,铁骑所过之处,哀鸿无数,尸横遍野。
史官上谏,为帝者征伐太过,煞气日盛,恐非祥兆,遭武帝痛斥贬谪,直接废除谏官一职。他颁布严刑峻法,削弱百官之权,朝中大小诸事,皆决于帝,久而久之,除了内阁首辅裴璋,无一人不畏帝王威仪,不敢稍抒已见。
朝廷百官噤若寒蝉,民间更是战战兢兢,禁龙司耳目遍布各地,百姓不敢妄议帝王半句。他是个暴君,他杀的人不计其数,刚愎独断,容不得丝毫忤逆,在他面前,稍有不慎就可能人头落地。
他又是个明君,在他的统治下齐朝日益昌盛。圣祖皇帝结束了四分五裂的乱世,武帝在圣祖皇帝的肩膀上,大肆扩张疆图,抢掠的财宝国库充不下,融成金子,分发给普通百姓。
极度的强权之下,气氛压抑,无人敢非议帝王,在所有人心里,对武帝既敬、又畏、又怕,江婉莹也不例外。武帝离她太遥远了,她死那会儿,武帝又要去征伐,这次要远征大漠,大漠有个古老的部落,据说藏着永生的秘密,钦天监算出是“大凶”,帝王大怒,砍了好多人头……
前世活了那么多年,真正直面陆奉时,江婉莹才切实感受到了死亡的胁迫,加上“武帝”天然威压,在极端窒息的恐惧下,江婉莹竟聪明了一回。
她依然不敢抬头,道:“我方才所说,句句属实。我……我是有宿慧之人。”
江婉莹知道她不聪明,对上陆奉,说谎就是找死,亦不敢再说“前世今生”,不管是今世的陆奉还是前世的武帝,显然不信这一套。
她换了个说法,“我忽有一天灵台清明,能预知未来之事。我看到六妹妹嫁与裴璋,裴璋高中状元,一路高升,我便动了心思……”
陆奉没有打断她,他的神情从刚开始的漫不经心越来越凝重,若说这妇人编故事,这故事也太真了,环环相扣,没有丝毫破绽,眼前的女人……啧,应当没有这个脑子。
为了让他信服,江婉莹绞尽脑汁,又想起一件事佐证,“今年冬天会很冷,北边有个小镇,许多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卖给富家为奴,富家不仁义,动辄鞭打,有几个人聚在一起,杀了富人,举旗叛乱。”
具体原因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可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江南水匪一案后,紧接着北方一个镇子爆发了动乱,因为是奴役起事,闻所未闻,被人称为“奴役之乱”。
前世,裴璋没有下江南,而是在这场奴役之乱中崭露头角,逐渐被帝王重用。
江婉莹说的颠三倒四,陆奉本不应该信,可钦天监偏偏算出,今年冬季寒冷。
现在离过冬还有几个月,钦天监不敢打包票,监正禀报皇帝时,他恰好在,皇帝吩咐再测,不许声张,扰乱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