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一轮荒凉的圆月下,他说让这个孩子为长渊哭丧摔盆,竟一语成谶。
后来发生太多事,陆奉断腿,性情大变,执掌禁龙司,今年他的妻子再度有孕,皇帝才恍然惊觉,他这个儿子,已经快到而立之年。
他也垂垂老矣。
在有生之年,他能听他叫一声“父皇”吗?
皇帝叹了一口气,缓声叮嘱,“此行路途遥远,你带上禁龙司的精锐,遇事不要逞强,千万小心。”
“臣遵旨。”
陆奉神色并未波动,他抬头,忽地问道:“京城继续盯?”
他说的是城南的小巷,虽说现在还未有动静,陆奉总觉得能引出大鱼。
陈王手段阴毒,喜欢对老弱妇孺出手,其余孽,未必没有其父之风。
皇帝顿了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既然交给你了,朕不过问。”
他不喜欢江婉柔,更厌恶江婉雪。这些个女人,个个都是红颜祸水,挑得他的儿子们自相残杀,可恶,可恨,可恨至极!
在皇帝眼里,他的儿子们没有不好的,即使犯大错的恭王,也只是听信奸人挑拨,幽禁王府,半为惩罚,暗中有保护之意。
手心手背都是肉,毕竟,那也是他曾喜爱过的儿子啊。
皇帝道:“她……若真引出陈王余孽,念她有功,事成之后,赐一个体面罢。”
江婉雪若不是为恭王诞育一儿一女,皇帝断不会留她性命。这些年皇帝时常回想,会不会是他错了?当年那首什么什么赋,他一个字儿没听到心里,只是看这姑娘模样俊,家世差了些。无妨,他儿子喜欢,他便赐她一份尊荣。
于是,天子金口玉言,一夜之间,江婉雪“才女”之名冠绝京城。
如果他知道恭王因此看上江婉雪,埋下兄弟阋墙的祸患,他一定早早命人绞死那女人,而不是留至今日,进退两难。皇帝对江婉柔冷眼相对,一是觉得她身份低微,配不上陆奉,还有一部分则受到江婉雪的连累。
他才不管什么嫡女庶女,都是一个窝里出来的,姐姐水性杨花,妹妹能是个好的?
皇帝至今以为,恭王和陆奉之争,只是因为一个女人。
陆奉眼睛闪过一丝嘲讽,他淡道:“毕竟是皇孙之母,我不杀她。”
被自己的未婚妻算计,当众出丑,当年心智不坚的陆大公子愤恨、屈辱,过去这么多年,他早放下了。
他甚至有些庆幸,若不是当年那一场意外,婉柔也不会成为他的妻。对曾经的他来说,“妻子”只是一个符号,男子加冠,娶妻生子天经地义。
他需要一个妻子,为他操持家务,打理内宅。陆大公子的眼光极高,他的妻子需得容貌姣好,让他赏心悦目;需得恭谨柔顺,为他侍奉高堂;需得身子康健,为他生下健壮的子女;需有咏絮之才,精通抚琴作画,让他在闲暇之余,放松消乏。
当年的陆大公子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娶这样一个妻子。
他生性严谨持重,像江婉柔这样妖娆妩媚的女子不在他的审美之列。刨去出身不提,她不知四书,不精六艺
,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完全不满足他对于“妻子”严苛的要求。
但她很好。
她准备的饭菜永远温热,合乎他的口味。
她做的护膝柔软舒适,免他受严寒之苦。
她把宅院打理得很好,踏进门便觉得如沐春风,心情愉悦。
她把淮翊教得知礼守节,伶俐聪颖。
……
两人志趣殊异,经历更是天差地别,但陆奉回想,与她共处一室,从未觉得无趣,反而舒心安适。
无妨。
她不通琴艺,他来为她弹,看她亮晶晶的眼眸,他心中生出一股骄矜。
那些在他看来不知所谓的戏本,她喜欢,他也尝试着理解。尽管他最后依然觉得荒唐,但看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竟也觉得有趣。
夫妻之乐,不止在鱼水之欢。陆奉坐在阴冷的大殿里,忽然有些牵挂她。
这个时辰,她应当在用膳了吧?她近来脾性娇气,没有他看着,不知道今日有没有好好喝安胎药。
陆奉起身,躬身道:“圣上若无事,臣先告退。”
“去罢,年前藩国进贡,有一个什么‘软猬甲’,据说刀枪不入,呵,也不知道真假。”
皇帝笑了一声,道:“朕给你送去。陈王之事虽重,皆不及你的安危。君持啊,你这性子,一条道走到黑,朕让裴璋在你身边,既是辅佐,也是规劝。”
陆奉骁勇善战,皇帝毫不意外地想,倘若真和陈王余党对上,陆奉一定是第一个拔刀向前之人。他是千军万马厮杀出来的皇帝,他这个儿子最肖他,他不舍得把他放在边关,这些年,恐怕憋坏他了。
威严的帝王神色慈祥,临行前谆谆教诲,尽显一片慈心。
陆奉神情微动,把头压得更低了,“是。”
“臣离京这段日子,望圣上垂怜,照拂臣之妻儿,臣感激不尽。”
“放心,你那媳妇、孩子,有朕看着。”
皇帝略显疲惫地拂袖,“快回去吧,一会儿天黑透了,路上不好走。”
皇帝坐在龙椅上,看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神色顿收,又成了那个天威难测的帝王。
“来人,宣裴璋。”
……
江婉柔白天美美睡了一觉,睡得香腮粉嫩,想不到晚上就得到一个噩耗,陆奉要下江南!
第32章 夫妻离别,脉脉温情
“这……这般突然?”
江婉柔怔怔睁大美眸,暖黄的烛光下,显得神色越发茫然。
陆奉之前不是没有外出公干过,短则三五日,长则半月一旬。如若三五日,他会派人知会一声,长时间外出,他也记得往家中寄信,报平安。
他的家书十分简洁,没有缠绵的思念之语,亦不会告诉江婉柔他在哪儿,在做什么,大多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字不多,江婉柔收到家书时总是高兴的,她为他求了许多护身符,她还年轻,淮翊还没有自立,她可不想早早当寡妇。
江婉柔脸上扯出一抹强笑,像之前他每一次外出一样,柔声叮嘱,“夫君在外千万小心,天寒了,晚上记得添衣……”
“不想笑,就不要笑。”
陆奉执起江婉柔白皙的手,温声道:“我尽量赶在你生产之前赶回来。”
春夏交接,天儿只会越来越热,何须添衣。
江婉柔后知后觉,也再不装做如往常“大度贤惠”的样子,低落地垂下头。
“要去这么久啊。”
她语气闷闷,双手抚摸圆滚滚的肚皮,道:“太医说,距离我生产,还有足足四个月呢。”
江婉柔从未有过的失落。
或许女子有孕时,更易多愁善感。他从前出门,她担心他的安危,心中却没有多少不舍之意。
这回她慌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陆奉简在帝心,能让他外出公干,一定是天大的事,作为一个贤内助,她实在不该怨怼。
可她控制不住。
陆奉低声叹了口气,轻柔地把她笨重的身子揽在身前,摸了摸她微红的脸颊。
“我知你不舍。”
她生产在即,他又何尝舍得离开她呢?
生陆淮翊的时候,他没有多余的情绪,只当女人怀孕生子,天经地义。这一胎尽管不在意料之中,但他的确满怀期待。
他亲眼看着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亲自经历过她孕吐难忍,看着她双腿肿胀,看她在夜晚辗转反侧,不得安眠。
她受苦了。
江婉柔用脸颊蹭了蹭他粗糙的指腹,像只慵懒的猫儿一样,闷声道:“就不能换个人去么,夫君不我身边,妾心中慌乱,没有主心骨。”
陆奉沉默。
别的事能商量,陈王与他血海深仇,他的生母,那个代他而死的稚子,忠烈祠里不计其数的牌位……这一笔笔血债,不将其挫骨扬灰,他有面目立于世间?
他双臂收紧,又说了一遍,“我会在你生产前赶回来。”
夫妻对视,相顾无言。
江婉柔也知道,自己方才异想天开了,陆奉身负圣命,哪儿是她一句话能留住的。她闭上眼,靠在他怀里。
他的怀抱坚实有力,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心。
她低声问:“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
原本裴璋定下的启程日期是在半个月后,意欲做足准备,陆奉办事干脆利落,轻车简装,生生提前了十天。
早一日走,便能早一日回来。
陆奉一下一下摩挲着她柔顺的长发,道:“我不在府中这段日子,你安心养胎,无事不要出门。”
“我已交代过二弟、三弟,这几个月闭门谢客,实在推不掉,还有两个弟妹,你无需操心。”
“嗯。”
江婉柔低低应了声,“如今凡事都不如我的身子重要,我知轻重。府中诸事自不必说,我心中有谱,我……我担心外头……”
陆奉在这个节骨眼儿出门,她不可避免地想起生淮翊的时候,明枪暗箭不断,她受惊早产,险些一尸两命。
想起当初的艰难,她心中一阵后怕,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莫慌。”
陆奉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从怀中拿出一块黑底金漆的腰牌,上面龙飞凤舞一个大字——“禁”。
“这是禁龙司的调令,见此令如见天子,可任意调用禁龙司的兵马。此外京城诸军,如五城兵马司和巡捕营,见此令,莫敢不从。”
陆奉把令牌塞进江婉柔手中,握紧她的手,“我在府内外留有探子,常安也留给你,不怕。”
陆奉想得如此周密,倒让江婉柔受宠若惊。
冰冷的令牌棱角分明,她仿佛拿了个烫手山芋,磕磕绊绊道:“夫君……这般重要的东西留给妾,是否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