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年做得那样绝,她以为他恨她。他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不得惊扰女眷。”
当时院中的女眷,不是只有她么?
圣上派重兵层层把守王府,一应吃穿用度皆由宫中内官监负责,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奴才,刚开始以为王爷有起复的机会,日子还算过得去,逐渐日久,送的东西越来越不像话,连膳食都敢克扣。
她在年宴上亲自跪拜圣上,她要让那高高在上的帝王看看,他和儿子们其乐融融享受天伦,他还有一个儿子孤苦伶仃一个人,连炭火都用不上!
那天她被拦在东华门外,那群狗奴才见风使舵,更加变本加厉,日子过得愈发清苦时,他来了。
他道:“做一场交易。”
那不是商量的语气,是命令,江婉雪看着他冷峻的面容,忽然觉得很陌生。
那一瞬间,她什么都想了,他想折磨她?亦或想羞辱她?万万没想到他只是让她搬出来,引什么陈王余孽。
这间小院很清净,他吩咐过,一应吃穿用度皆比照昔日王妃分例。想象中的投毒、刺杀,什么都没有。不用为后宅俗务纷扰,也不用和令她厌恶的姬妾打交道,除了见不到儿女,她过得竟比真正当王妃时还要自在。
他却很少来这里。
什么陈王余孽,二三十年前的事,陈王的骨灰早都扬了,何须这般大费周章?
他找了个院子把她娇养起来,却又不理她,任她牵肠挂肚,胡思乱想。
茶盏上冒出丝丝白烟,氤氲出陆奉黑沉的眉眼。他的眉骨很高,那道刻骨的疤痕蜿蜒,显得凶狠暴戾。
江婉雪道:“你……比之前变了好多。”
记忆中那个端方沉稳的世家公子,越来越模糊,看不到一丝从前的影子。
陆奉抬眉看了她一眼,“有话直说,无须拐弯抹角。”
江婉雪道:“我最近惊觉多梦,头痛,常常夜不能寐,梦见好多以前的事。”
“那会儿我才这么高。”
她伸出手比划,“人贩子说有糖葫芦吃,我竟这么信了,堂堂侯府千金,非得贪那两口吃的,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流落何处。”
“你对我有救命之恩,不管怎么样,我始终记得你的情——咳咳咳。”
她言辞恳切,执拗地盯着陆奉的脸色,似乎非要得到他的回答。
陆奉沉默片刻,道:“头痛,就差人去找大夫,开两帖安神药。”
江婉雪也沉默了。
她把一缕发丝别再耳后,直勾勾看着他,道:“大夫说这是心病,得用心药医。”
陆奉的耐心彻底耗尽,拿起腰刀转身离开。在踏出门槛之际,江婉雪忽道:“君持哥哥,我不后悔。”
她说,“我母亲在生我的时候曾梦见过一只凤凰,凤凰就是要栖在梧桐木上的,我没错!”
“假如……假如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即使现在王爷落魄了,生为君之人,死作君之魂,我永远不悔!”
陆奉顿下脚步,却没有多说什么,稳步离开。
他身上的气势太凌厉,丫鬟不敢靠近,她手上端着刚热好的饭菜,小心翼翼道:“主子,这饭菜……还用么?”
“为什么不用?端过来。”
江婉雪没有丫鬟想象中的怒气,反而颇为气定神闲。
她先净手漱口,亲自给自己舀了一碗鸡汤,撇去上面飘着的浮沫。
她笑:“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来,这碗汤赏你,太腻了,我吃不下。”
丫鬟往前一步,忐忑道:“主子……不生气?”
“我气什么?该气的人怎么也不该是我。”
江婉雪轻轻擦拭唇角,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这男人啊,就是贱。”
他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出现,把她养这四四方方的小院里,给她锦衣玉食,却从不来看她。
她日思夜想,在某一个瞬间忽然福至心灵,她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了!
他要她后悔。
后悔当年那杯酒,后悔她当年抛弃了他!
她偏偏告诉他,她不后悔,她死都要和王爷死在一起,不管他怎么做,他永远得不到她。
江婉雪忽然问道:“青儿呢?伤好了么?
丫鬟脸上闪过一丝戚戚,“还在发热,大夫说被惊了心神,得静养。”
“那便养着吧,也算长个记性,知道以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江婉雪心中不悦,个蠢丫头,要不是她手边没人,那丫头尚有几分衷心,她才不会容许这样的人在她身旁伺候,简直辱没了她。
江婉雪又问她:“你说,我美么?”
丫鬟忙点头,“主子当然美!”
江婉雪是很符合当下审美的相貌,身姿高挑纤细,肤色白皙,眉如远黛,目若秋水,纤细的腰肢盈盈一握,一副让人心怜的弱柳扶风之姿。
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上的肌肤白皙顺滑,一点儿看不出年岁。
她又问:“和她比,如何?”
这个“她”是谁,丫鬟心知肚明。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低声道:“那个狐媚子,哪儿能比得上主子的仙姿玉质,高洁脱俗?”
“而且空有一副皮囊算什么,她大字不识几个,腹中空空如草包,也就是一时走了运道,不然以她那模样出身,也就是个贱妾的命!”
“榻上的玩物罢了。”
其实丫鬟哪儿能知道得这么清楚?无非是捡着主子爱听的话说罢了,眼神四下查看,以防隔墙有耳。
“是啊,她怎么偏偏那么好命。”
江婉雪喃喃道:“我生而尊贵,五岁得大儒教导,七岁通晓四书五经,十岁诗书画双绝,十六岁才女之名冠绝京都,你说,我为何会落到这种境地?”
丫鬟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上方传来江婉雪悠悠的声音,“过两天,想办法给他传个话,说我的耳坠丢了,托陆……陆大人为我寻一寻。”
***
陆奉今日回来得早,江婉柔和他一起用过晚膳,夕阳还没落下。
一片红艳的晚霞中,陆奉道:“出去走走?”
太医说,妇人有孕需得常走动,才好顺利生产。
“别——”
江婉柔抱着肚子叫苦:“我今儿已经在院子里走了三个来回,走不动了。”
这不是真话。
实际是江婉柔在躺椅上美美睡了一个晌午,刚起来,吃了几块酥饼,两口甜瓜,陆奉就回来了,两人一同用膳。
她最近小腿浮肿得厉害,不想动弹。
可惜自从怀孕以来,江婉柔干了太多阳奉阴违的事,在陆奉跟前的信任岌岌可危。他叫金桃过来询问,自然知道妻子下午做了什么。
“行了行了,快叫金桃下去吧,妾嫌臊得慌。”
江婉柔脸上讪讪,拽起陆奉的衣袖不撒手,“腿疼,走不了。”
陆奉道:“我和你一道。”
“你的腿又不——”
江婉柔忽然消音,看陆奉脸上并无不悦之色,她放心地赖在椅子上,一副‘你能拿我怎么办’的样子。
陆奉还真不能拿她怎样。
妻子近来变得尤为娇气,偏偏又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大事从不含糊,连不管事的老祖宗都好几次传话来:“你媳妇是个好的,又有孕在身,不许委屈了她。”
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他试着商量道:“你起来走走,下回下棋,我……让你几手?”
“不要、不要。”
江婉柔心中清明,她早看明白了,不管他让她几手,她都比不过陆奉,不划算。
陆奉又道:“你嫌兵法没意思,我今晚给你念别的书,随你挑——不,除了你看的戏本,都随你。”
江婉柔笑了笑,道:“夫君,天色将晚,咱们不若去休息吧?”
他哪里是给她念书,明明是给她腹中的孩儿念,既枯燥又乏味,每每念得她昏昏欲睡,他还偏爱中
途停下来问她,她不懂,他便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
真是,让人睡都睡不安稳。
陆奉沉默了。
他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江婉柔,似乎在想该怎么说服不听话的妻子。
他面容冷峻,旁人早就吓得瑟瑟发抖,但唬不过江婉柔,夫妻多年,她知道他此时没生气。
她打了个哈欠,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皮上,道:”夫君,你看,咱们的孩子又踢我了,我一动,他多难受呀。”
陆奉感受了一会儿,沉声道:“孩子不通晓道理,你……你且让他忍忍。”
江婉柔:“……”
有时候她真的怀疑,陆奉是不是在逗她?
“夫君,他忍不了。”
她在陆奉开口前抢白,“我也忍不了。”
陆奉剑眉紧皱,过了许久,他艰难地开口,“你若实在想听戏本,也……也不是不可。”
第28章 他又迷上了为她作画
”嗯?“
江婉柔蓦然瞪大美目,不可置信道:“夫君,你方才说什么,妾没听清,你……你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