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日,赵凌还是带着王良,去了靖安王府赴宴。
明德堂内,侍从繁而不乱,将今日到场各路勋贵权宦引至两侧桌后落座。
赵凌坐在左手边第四排那桌,王良跪坐在他身侧靠后的地方。
不到半个时辰,堂内便已坐满,除了那上首的靖安王还未到。
郭框今日未来,自得知靖安王要入京,他便对外宣称染了寒疾,休沐在府,一躺就是半月,今日所到是他长子,被安排在左手边第一桌上。
须臾,堂外传来脚步声,众人屏气起身,朝外看去。
随着那玄色金纹四爪蟒袍的宽硕身影而入,众人立即俯身拱手,“王爷金安。”
晏翊阔步朝上首而去,在路过赵凌身前之时,他冷眸朝他面上扫过,一股令人窒闷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王良心头猛然一凛,赵凌蹙眉更深,恍然想起刘妈妈所言,等他回过神来诧异抬眼时,却见晏翊已是撩开衣摆,稳稳在上首落座。
“免礼。”晏翊虚虚抬手,举起面前杯盏,用那似笑非笑地沉冷声音,对着众人道,“来,与孤说说,这几日你们从孤这里都探出了哪些消息?”
堂内瞬间一片寂静,那正要举杯的手,皆是一个哆嗦。
唯赵凌坦荡荡拿起杯盏,朝着上首扬起。
晏翊居高临下低睨着他,片刻后,低笑道:“赵世子不算在内,孤是久仰世子大名,今日才特地借此机会,想与世子一见。”
说罢,他手臂微抬,先抿一口。
赵凌为表敬重,将酒盏一饮而尽。
随着赵凌落座,堂内再次恢复寂静,无人再敢出声。
“郭荣是吧?”晏翊出声打破沉默,他朝左侧为首之处看去,郭荣宽袖中的手颤了两下,强忍住惧意,扯出一个苦笑道:“回王爷,正是卑职,卑职家父近日病重,便一直在家中尽孝,不知王爷方才所言为何?”
晏翊似在思忖,“这般啊……那想来你近日到十分辛苦,那便好生食补一番。”
说完,他抬手击掌,堂外侍从应声入内,将各式菜肴摆放在各处众人面前。
众人脸上又是一惊。
每个人身前菜色都不想同,郭荣面前全是用萝卜所制的饭菜,刘智面前皆是鸡蛋,袁怀面前全是柑橘……有的甚至没有饭菜,而是放着逗弄孩童的拨浪鼓。
总之,只赵凌面前菜肴看着并无异样,也只有赵凌神色寻常,其余人皆是又惊又惧。
众人皆知晏翊势大,却以为他这些年久居兖州,京中势力应当早有消减,再加上皇帝地位逐渐稳固,他便是再能耐,到底也不如从前,有些事许是不敢做的太过明目张胆。
却没想只短短几日工夫,他竟有本事将府外所有探子摸出底来。
想到从前那些传闻,有人已拿出帕巾在哆哆嗦嗦拭汗。
晏翊很满意他们脸上神情,不冷不淡道:“那靖安王多年不近女色,怎会带女子回京,此女身份必然可疑……”
说着,他朝郭荣笑着望去,“是吧郭荣,孤记得这话是你说的。”
郭荣吓得当即白了脸色,一开口那舌头便在打结,“不不不,卑、卑职未曾……”
“孤可不喜人说假话。”晏翊声音倏然沉下。
郭荣彻底不敢再开口。
晏翊沉冷收回目光,又朝王管事看去,王管事颔首小跑而下。
须臾,一女子垂眼走入堂中。
赵凌正在饮酒吃菜,本是未朝那身影看去,是身侧王良陡然的一声吸气,让他觉出异样,这才抬眼朝来人看去。
第三十九章 世子不喜你
从宋知蕙走进明德堂的第一步起, 晏翊的目光便落在了赵凌身上,待他看到赵凌从惊讶到激动的似要起身时,晏翊沉沉搁下手中杯盏, 那勾起的唇角又添寒意。
赵凌在认出宋知蕙的瞬间,的确是动了想要起身的念头, 但他身影刚一晃, 手臂便被王良从后压住。
王良已是缓过神来, 若眼前之人的确是宋知蕙, 那赵妈妈口中那戴面具之人岂不正是靖安王。
可依照那时的时间来推论,靖安王应当在太后身前侍疾,怎会出现在幽州。
王良按住赵凌的同时,赵凌也恍然想起此事,那双眼睛瞬间就朝上首看去。
晏翊此刻已经将目光落在了宋知蕙身上, 他脸上依旧是沉冷的笑容,他敲了敲身侧桌面, 宋知蕙便乖顺地坐在他手边, 为他斟酒。
“怎么各个都耷拉着脑袋,抬眼看看啊,孤记得你们不是对她万分好奇么?”晏翊笑道。
堂下又是齐齐倒吸冷气的声音,哪里敢真地抬眼, 若当真去看, 岂不是承认了晏翊的话。
满堂之内,也就只有赵凌,直到此刻还敢将目光落在宋知蕙身上。
晏翊一手端着酒盏, 一手撩动着宋知蕙的发丝,“来,你们说说孤这姬妾如何, 可是孤那男宠假扮?”
此话一出,堂下传来一阵拨浪鼓落地的声音,是那少府家的好端端坐着,却不知怎么忽然摔了一下,将面前那一堆拨浪鼓全部碰倒在地。
晏翊连看都懒得看他,那少府是掌管皇帝私库的,这般蠢笨,也难怪他那皇兄会为银钱的事发愁。
“怎么都不说话呢,可是觉得孤款待不周?”晏翊冷眸微抬,有那反应快的,赶忙夸赞起宋知蕙来。
有人开了头,便有人接着跟上,所言无非就是借夸宋知蕙,来拍晏翊马屁,说他英雄人物,就该有这般美人相配。
至于到底多美,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敢看,所言皆是想到什么赞美之词,便往外倒。
宋知蕙仿若没有听见,只继续做着她该做的事,为晏翊斟酒布菜,乖顺到连眼皮都未曾抬过,神情也是冷冷淡淡,异常平静。
直到那久违又熟悉的声音从堂下响起,正在斟酒的宋知蕙,那手指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几滴酒洒在桌上。
“此等佳人,不知王爷是从何处觅得?”赵凌说着,又将目光从宋知蕙身上扫过。
晏翊未去接那酒盏,而是用那指腹将桌上那几滴洒出的酒,缓缓擦去。
他动作很轻缓,却是让宋知蕙心头倏然一紧。
她没有听错,也没有猜错,那开口之人是赵凌。
晏翊搓着指尖上的酒,唇角笑意不仅未减,反而又深几分,但宋知蕙却是能清楚的意识到,此刻的晏翊是她绝不能招惹的。
宋知蕙忙将头垂得更低,尽可能不让一点目光触及那声音传来的地方。
可晏翊似是不打算将她放过,他笑着一把将宋知蕙落在膝上的手攫进掌中,“赵世子既然好奇,你便与他说说。”
桌案挡在身前,赵凌未曾看到二人手握在了一处,但他看到宋知蕙似与晏翊坐得更近,两人几乎碰在一处时,那眼中也骤然生出寒意,尤其想到方才晏翊用手触了她发丝,赵凌那心口的起伏似也变得更加明显。
晏翊既是发了话,宋知蕙便不得不开口,她略微抬头,眉眼却还是低垂,“回世子的话,妾身原自烟花之地,后被胡商赎走,辗转卖至兖州,又被人送入王府……”
众人虽知晏翊不近女色,却也知他府中美人大多都是旁人所赠。
宋知蕙的话挑不出错来,也同时能解了赵凌心中疑惑。
胡人向来人高马大,面容又生得奇特,的确喜欢遮面而行,这便与刘妈妈所说极为吻合。
显然,宋知蕙的回答也令晏翊极为满意,这便是他喜欢聪明人的原因,他似是带着宠溺地看向宋知蕙,又在桌后紧了紧她的手。
赵凌自然知道,宋知蕙被赎身后,会与旁人亲近,可想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一回事,要知道宋知蕙是他头个女人,也是迄今为止唯一被他睡过的女子,他心头安能平静。
眼看赵凌眸光还在宋知蕙身上,那眉宇间冷色更浓,王良赶忙膝跪上前,抬手为赵凌斟酒,却故意一抖,将那酒洒在了赵凌的衣摆上。
赵凌倏然回神,冷眼朝王良扫去,王良朝他摇头示意,又扬声道:“属下愚钝,还望世子恕罪。”
王良声音出来的瞬间,宋知蕙又是一僵,那双手下意识便倏然握拳。
晏翊自是觉察到了,但他没想过宋知蕙这般反应是因为王良,他冷眼斜睨身侧的宋知蕙,粗粝又炙热的大掌,一点一点将她拳头掰开。
这一幕被上首的桌案挡住,无人看见,只知晏翊脸上的笑意更加令人头皮发麻。
王良本是害怕赵凌冲动下做出何事,便想借此机会,让赵凌先离开去换衣,却没想赵凌只淡道无妨,拿出帕子随意擦拭几下,那眸光又朝上首看去。
这一次,晏翊也垂眸朝他看来,同是男人,他怎会看不出赵凌那眼神是何意。
“赵世子似乎对孤这姬妾很感兴趣啊?”晏翊沉冷地声音缓缓响起。
王良后背已是渗出冷汗,连忙在桌下又拉了赵凌一把。
不等赵凌回答,上首又幽幽飘来一句,“孤也不是吝啬之人,你若想要便只管与孤开口。”
此话出口的同时,桌案下那大掌撩开了裙摆。
宋知蕙眼睫微颤,深吸了一口气,便又立即恢复那平静模样。
堂内众人皆知,赵凌此番归京是因皇上要与他赐婚,若在赐婚之前,赵凌当着众目睽睽下敢从王府讨人回去,那便是在打皇上的脸。
在王良不住地提醒下,赵凌终是敛眸,冷冷道:“谢过王爷美意,臣并无兴趣。”
倒还算聪明。
晏翊冷笑着又朝宋知蕙看去,“世子不喜你,想必是不知你的本事,不如你去与世子舞上一曲?”
说话间,那似能将人皮肤灼伤的大掌,已是与她紧紧贴在一处,所幸有桌案挡着,再加上她此刻跪坐,襦裙的裙摆也足够大,能将晏翊的手臂遮在其中,且堂内氛围已是不敢有人轻易抬眼朝上首看来,便是有人敢看,那人也只会是赵凌。
宋知蕙强匀了一下呼吸,低声道:“望王爷恕罪,妾不擅跳舞。”
“这样啊……”
晏翊长出一口气,眉宇微蹙,故作思忖的模样,但那指腹却未停下,自他知道自己对宋知蕙有了免疫以后,便将她探了个遍,得知此处最能让她意动,便直接寻到此处。
“那便唱上一曲。”晏翊指腹用力一压,含笑着朝她低道,“你这两日给孤唱的那首不错,就唱那首。”
宋知蕙耳根微烫,脸颊也染了薄红,她想要将他手臂推开,谁知刚一碰,那手便又加力道,让她气息陡然一颤,忙将头垂得更低。
“好。”
她又是深匀了几个呼吸,这才缓缓唱出声来。
这一曲唱得音颤声抖,哪怕宋知蕙再能隐忍,好几处需要转音之处,也还是被她唱得断断续续。
比起寻常侍妾,宋知蕙的确不擅歌舞,赵凌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从前在春宝阁的时候,便没有让她歌舞过,如今听她一开口,听那第一句的气息都在抖,便以为是她疏于练习,再加上原本就不精的缘故,并未想到其他。
一曲唱罢,堂内众人皆违心地拍手叫好。
晏翊也沉沉笑了,慢慢将手拿出,一面在案后用那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面又抬眼看向众人,“今日孤招待不周,便备了厚礼相赠,还望诸位莫要见怪。”
话落,只见两侧上来几名侍从,手中皆提着一个红木食盒,待将那红木食盒放在桌案上,又立即躬身退下。
迎着众人道谢的声音,晏翊拉起宋知蕙,便笑着朝外走去。
“啊——”
一声又一声骇然的惊呼在明德堂内响起。
凡在靖安王府外探过消息之人,他们的首级此刻便静静躺在食盒中,望着自己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