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忤逆了他,又欺瞒了他,甚至还在最后关头利用了他的软肋, 宋知蕙深知晏翊不会在留她活命, 便不顾一切地游,拼了命地游。
船头上,晏翊手背上青筋直跳, 那紧握的匕首都在跟着发颤,他已经唤了她两次,可她却没有一丝迟疑。
最后这次, 晏翊那眼神可谓阴鸷,“杨心仪,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入眼的身影依旧决绝,晏翊丢下匕首,从宽袖中抽出一柄袖箭,似是怒极反笑般忽地弯了唇角。
很好,她果然是看出来了,知道他不敢下水去追,也知道那暗卫与侍从追赶不急,所以才这般拼命,丝毫没有给她留余地。
兴许当真是他错了,他从最开始便不该手软,在那教场时就应当将她射死。
晏翊抬起袖箭,直直对向那水中身影。
她知他软肋,且胆敢利用。
那今日便要她必死无疑。
袖箭飞射而出,穿过血肉时传来一阵闷哼,鲜血从金色的水面上开始蔓延。
剧烈的疼痛让宋知蕙身影倏然顿住,然很快她又开始继续摆动手臂朝着前方游去。
活下去……活下去……
她咬紧牙根,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可那肩膀上的疼痛犹如钻心刺骨,让她无法再使出力气……
看着水面那身影渐渐停住,开始往下沉去。
船头上晏翊眸光阴沉地望着这一幕。
那远处的暗卫在看到这边动静时,便已朝这边赶来,可他们因距离过远,便是速度再快,赶来时宋知蕙也无生还可能。
晏翊手心逐渐握紧,神情已是可怖到极致。
这是她自作孽,不可活。
既是她想死,那他便成全她。
一想至此,心口那本就怒到极致的一团火,好似因某种莫名的情绪,着得更旺。
不,若让她这般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
她这条贱命合该由他来做主。
一年期限未至,谁允许她这般死了?
就在那波涛起伏的水面,慢慢恢复平静时,一个宽阔身影跳入水中。
宋知蕙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那碧波之上,湛蓝天空中的那片光晕中,一群鸟雀飞驰而过时,似有一只黑色的手闯入了视线中,然还不等她看清,便失了意识。
晏翊在触碰到宋知蕙的那一刻,许是愤怒至极,又许是衣衫沾水又戴着手套,总之,他没有窒闷,也没有眩晕,只有一腔怒意让他用力将宋知蕙从那水中捞出。
“杨心仪……你给孤睁开眼!”
晏翊沉怒地一遍又一遍唤她,又在她身前一下又一下不住按压,到了最后,毫不犹豫扶住她下颌与她渡气,直到那胸腔中的水被吐出,他那猩红的眉眼才好似渐渐缓了几分……
入夜,孟津县的一处偏远宅院中。
晏翊坐在榻边,幽冷的眸光在那掌中已是望了许久。
船舱内她猛然握住他手时,哪怕速度再快,也还是让他有了一瞬窒闷,但为何他入水救她,与她渡气这般亲密,却并未感到眩晕。
当初太医曾说,他这肤敏畏触之症,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疑难杂症,而是心症。
心病还须心药医,说不准何时解开心结,不怕了,想通了,那便能慢慢恢复。
可若一直无法解开,便是一辈子难以治愈。
那时晏翊为了能将此症治愈,他曾尝试各种法子,最后都是徒劳无功,他便认为是那些太医为了保命,故意不将话说死,实则这病症根本无药可医,所谓心药,只是托词。
然今日种种,却让他重新想起了这些事,兴许那太医所言非虚,此症当真可医?
是因戴了手套,又在水中,还隔着衣衫?
还是因他过于愤怒,情急之下影响心绪,反而压过了心症带来的难受?
又或者……
晏翊缓缓抬眼,朝床榻上的宋知蕙看去。
她入过他梦中不止一次,起初稍一碰触,梦中的他便会骤然惊醒,那眩晕与窒闷感也会极为明显。
但随着梦中触碰次数变多,不管如何缠绵悱恻,所感皆是享受。
许是在这当中,他逐渐适应了她?
晏翊眉心正在深蹙,目光中宋知蕙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那合了许久的眼皮下,眼珠也在快速地移动。
知这是快要醒来的反应,晏翊眸光倏然沉下,他一面起身朝柜中走去,一面又将那黑色手套拿出。
与其这般去猜,不如直接试。
拔步床内,宋知蕙渐渐恢复了意识,她想要睁开眼来,却觉那眼皮千斤重,不论怎么用力,都无法睁开,她急得额上渗汗,用尽浑身之力,才慢慢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橙光。
在那光亮中,一道宽阔身影朝她走来,随着那身影逐渐清晰,宋知蕙心跳倏然一顿,一阵嗡鸣声在耳中响起。
“醒了?”晏翊立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王者自带的气场,压得宋知蕙几乎喘不过气。
她苍白的面容上神情极为复杂,有困惑,有不安,有惊惧,还有一丝茫然,但不论晏翊如何审视,都未从她神情中看出悔意。
“哑了?”晏翊冷眉渐蹙。
沉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了宋知蕙的思绪,她猛地吸了口气,却因吸气时太过用力,拉扯到了左肩的伤口,那伤口的疼痛让她痛苦蹙眉,又是“嘶”了一声。
她下意识想要抬手,却恍然间意识到她手脚皆已悬空。
宋知蕙连忙朝自己手脚看去。
在这宽大的梨花木四方拔步床上,她手脚皆被麻绳系,就系在床榻四角的床杆上,让她整个人犹如大字。
再看晏翊,他戴着黑色手套,手中还拿着一把匕首。
宋知蕙对眼前这一幕万分熟悉,瞬间便想起了石亭中晏信双手捂在脖颈上的画面。
“谢……谢王爷不杀之恩。”宋知蕙沙哑出声。
也不知是因受伤失血,还是因她此刻太过惊惧,宋知蕙觉得浑身冰冷,冷到这简短的一句话,几乎每个字音都在发颤。
晏翊冷笑,不愧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到了这个节骨眼,她竟还能冷静到与他道谢。
“可知寸磔?”晏翊上前一步,用那匕首从她脚背上缓缓滑过。
寸磔是大东最残酷的极刑,是用那刀子将人身体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至死。
这二字一出,宋知蕙顿觉头皮发麻,她呜咽地“嗯”了一声,很轻,却含着浓浓惧意。
“你是如何看出的?”
晏翊落下匕首,沉冷凝她。
“啊?”宋知蕙似是被吓的三魂丢了七魄,恍恍惚惚开口道,“看,看什么……”
晏翊倏然抬手,只眨眼功夫,那光洁的脚背上便顿觉一凉,一道细长红线缓缓渗出。
宋知蕙到抽冷气,再度吃痛拧眉,但很快便朝晏翊哭求道:“妾知错了……妾再也不敢了,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她贯会如此,错了便哭求认错,但认错之后却不知半分悔改。
晏翊缓缓摇头,这可不是他要的答案。
他冷冷移开视线,正欲再度抬手,却听方才还在哭求的人,忽然转了语调,不再怯怯,也不再哭求,而是沉了几分声音道:“王爷没有杀妾,便是说明妾还有用,既是如此……王爷何不放过妾,让妾为王爷效犬马之力……”
宋知蕙用力闭眼,将那眸中噙着的一滴眼泪挤掉后,朝晏翊看去。
终是不再装了,但这还不是晏翊要的答案。
手起刀落,又是一条鲜红细线在小腿面上赫然渗出,且那渗出的血珠比脚背上的更大更多。
宋知蕙疼得又是一颤,脱口而出,“在府邸时,我便看出了。”
未见晏翊在抬手,宋知蕙便继续道:“起初我以为王爷是嫌恶妾,所以不肯触妾,可后来细细一想,京中闺阁贵女无数,王爷但凡想要何人,应都不在话下,可王爷这么多年来,却从未触及任何女子……”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额上已经渗出冷汗,缓了片刻,才又接着道:“后来……妾发现王爷不仅不触妾,且每次当妾靠近时,都会警惕……”
那警惕并非来自嫌恶,而是一种只要碰触便会立即毙命的警告。
“若真嫌妾脏,那妾的头发又能干净到哪儿去,妾入过的温泉池水,王爷为何不嫌?”
从那时起,宋知蕙便有了怀疑,但她还是不敢确认。
“还有……妾发现王爷除了妾以外,似也从未同任何人有过碰触……哪怕是在接属下呈来的册子时,似也刻意会避开旁人的手。”
这是宋知蕙在他书房那几日观察到的,在一联想晏翊日常种种习惯,她愈发肯定了心中那个怀疑,直到那日她在书案下,故意用笔尾触他。
“王爷当时向下看的时候,眼中并非是嫌恶……”
宋知蕙当时也不知那是什么情绪,直到他意识到碰他的只是笔尾的时候,他心口微微松了一下,才让宋知蕙恍然大悟。
再后来,便是她从书案下爬出,麻了腿脚险些摔倒,那时的他下意识是想要扶她,却又在匆忙中换成用书册来撑。
晏翊明白了。
寻常人很少与他待在一处,又这般过分相近,便难以看出他的肤敏畏触之症。
但宋知蕙却不同,她是这二十年来,唯一与他有过亲近之人,后又日日坐在他身侧,再加上她本就聪敏过人,能看出便也不是意外。
晏翊缓缓出了口气,将匕首丢去一旁。
随后侧过脸来,望向悬在一旁那白皙的玉足。
他先用指尖轻触,隔着手套并无太大感觉,随后整只手将那玉足缓缓握在了掌中,如同今日他将她从水中拉出时一样。
似还是未觉有异。
想到与她唇瓣相触时渡气的画面,晏翊那幽冷的眸光落在了足背上那条鲜红的细线上。
他缓缓垂首,用唇轻覆在那渗出的血珠上。
只刹那间,晏翊抬了眉眼。
第三十四章 他细细探之
此处宅院乃今日临时盘下, 是当地一富户在山中所建,里面东西一应俱全,还配有管家与婢女将近十人, 知晏翊这边要得急,那边便狮子开口, 却没想晏翊这边毫不犹豫便将银钱一次付清。
跟在晏翊身侧这二人, 从未见他面色可以沉到如此地步, 哪怕是当初领命去幽州夺权广阳侯一事落败, 也不见他这般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