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那药瓶与手中这个这药瓶模样不同。
宋知蕙打开盖子,这药膏还未被人用过,上面膏体平整,却隐约被压出了一个小字。
宋知蕙将药膏拿到灯下细看,那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信”字。
今晨晏信在西苑外驻足了片刻,最终还是什么也没做,转身回了自己院中,他以为只是一时失神,却没想到一整日宋知蕙时不时就崩进他脑袋里。
有她在溪边擦洗的模样,有她与他说话时那柔柔弱弱的模样,还有她在安泰轩里受了苦,垂眸不敢与他诉说的模样……
到了最后,晏信终是没忍住,派人送来了这玉露消痕膏。
送的人是晏信身边的近侍,赵嬷嬷是认得的,但那近侍只是说这药是给降雪轩的,没提宋知蕙,也没提晏信。
在王府做事多年的,哪个不是人精,且出了秦嬷嬷那一事,赵嬷嬷只会更谨慎,她心领神会,将药膏送来给宋知蕙时,便故意没说是何人送的,索性宋知蕙也没问。
此刻看到那整齐的小字,宋知蕙合上了盖子。
怕是只有这般未经人事的少年,才会有如此心性。
一连三日,宋知蕙未出过西苑,刘福未寻,她也不敢再去。
私底下议论声还是有的,却是只敢在院子外面转悠,一想到柳溪的下场,谁还敢往宋知蕙身前凑。
倒是赵嬷嬷这边,非但没有冷落她,还变得更殷勤起来。
昨日叫人端了十来盆花草摆在降雪轩里,今日又来给她添窗纸,据说明日还要再加个炭盆给她。
连顾若香都觉出不对劲来,这些东西已经超了寻常姬妾的份例,赵嬷嬷定然不敢做主,那便是背后有人授意。
顾若香想着定是王爷吩咐的,宋知蕙笑而不语,总之赵嬷嬷不提是谁,她便也一直不问。
直到立冬这日,那背后的正主终是露面了。
午膳过后,宋知蕙照往常一样,带着云舒去院外散步。
一出降雪轩,便碰到了赵嬷嬷。
“娘子来府邸也有两月多了,许多地方都还不熟吧?”赵嬷嬷提议要带她去西苑外逛逛,当饭后消食。
宋知蕙自是应好,这便跟着赵嬷嬷出了西苑,一路上她与宋知蕙边走边介绍,最后越走越偏,偏到云舒都有些认不得路了。
直至赵嬷嬷将她领至一处园子外,才终是停了脚步。
“哎呦!”赵嬷嬷拍了一下脑门,“你瞧我这脑子,还有要事去做,怎就同娘子走了这般远。”
宋知蕙很配合地道:“那嬷嬷快些去忙吧。”
赵嬷嬷抬眼朝园里看,笑着与宋知蕙道:“好,这附近景色不错,娘子随意逛逛,那老奴就先回去了。”
赵嬷嬷走后,宋知蕙故意在园外候了片刻,才提步往里走。
石子小路旁,种着两排冬青,这抹淡雅的鹅黄迎着正午日光款步朝园中而行。
这小园里风景还算雅致,园中立着一处石亭。
石亭中坐着的人,在那抹鹅黄出现的瞬间,就已站起身朝这边望来。
比起刚及笄的小姑娘,十八九岁的女娘正当年华,那一颦一笑皆能拨动少年人的心弦。
看到亭中晏信,云舒讶然止步,宋知蕙未见惊色,只低声与云舒吩咐,让她守在路口,随后继续点着步子朝石亭而去。
宋知蕙未上台阶,站在亭外朝晏信屈腿行礼,“奴婢见过信公子。”
软软的声音,就如此刻正午的日光一样,让人心中生出一股暖意。
晏信抬手唤她起身,又要她入亭落座,那石凳上还贴心的放着软垫。
宋知蕙抿唇,一副受惊模样不敢落座。
“怎么不坐?”晏信疑惑。
宋知蕙低低道:“奴婢……奴婢低贱,怎敢与公子坐在一处……”
晏信顿时蹙眉,“谁说你低贱了?”
宋知蕙抿唇朝园口方向看了一眼,眼睫垂得更低,“在安泰轩时……从来都是让奴婢跪着的……”
不必她直接点明,晏信也听出来了,是父王说她低贱。
晏信下巴微抬,端着一副肃然模样,“不必在意其他,此处只你我,只管踏实坐下。”
宋知蕙感激抬眼看向晏信,与他眸光刚一相撞,作了一瞬的失神装,便仓皇移开视线,缓缓落座。
“为何见我时未曾惊讶?”晏信以为,是那赵嬷嬷多了嘴。
宋知蕙微微扬起唇角,“奴婢猜到了会是公子……”
“哦?”晏信好奇,“你是如何猜出的?”
宋知蕙看了他一眼,语气比方才更低更软,“这靖安王府中,只公子会待我如此好……”
晏信可不止是少年,还是个被晏翊一指拴着,未经人事的少年,听到面前娇娥如此说,他瞬间红了耳垂。
意识到自己失神,晏信干咳一声,垂眼指着桌上棋盘道:“我今日来寻你,实则是想与你切磋棋艺。”
父王不是说她棋艺高绝,那他来与她切磋学习,合情合理。
宋知蕙点头应声,用那兰花指捏起一颗黑子,鲜红的蔻丹在这棋盘中尤为惹眼,晏信想不多看都不行。
他棋艺不是宋知蕙的对手,但宋知蕙并未一开始就让他陷入困境,就与两人在春宝阁那晚一样,她让着他,只在最后关头险胜便是。
棋盘上子已落了大半,宋知蕙明显能感觉到,晏信今日的心思根本未在下棋上。
“那药膏可管用?”到底是耐不住性子了,晏信落下一子,似随意开口般询问道。
宋知蕙就知他会提这个,从袖中取出那药瓶,捧在手中,“奴婢没有用。”
晏信抬眼,诧异道:“为何不用?”
宋知蕙将盖子小心翼翼打开,捧在掌中给晏信看,“这上面的字……奴婢若是抹了,这字便不在了……”
看到她像是捧着宝贝一样的动作,少年的心口像是长了绒毛,痒痒的,软软的。
“用吧,这是我专门给你的。”晏信望着面前女子染了绯色的面颊,许久都未曾移眼。
“那公子怎知,我受伤了?”宋知蕙一面问,一面撩开衣袖,当着晏信的面,开始抹药。
与那时在晏翊面前截然不同,那时的她只是正常给伤口涂药,今日的她则是特地提前染了粉色蔻丹,在抹药时用那指尖轻柔地沿着伤口位置,由上至下,缓缓抹了一遍,随后又画着圈的来回慢揉。
晏信视线从她面容缓缓移至那白皙的手臂上,看着他亲手在药膏上写下的字,入了她的肌肤。
那心底生出的绒毛似是又痒了一分。
“那日义父唤你们去安泰轩的时候,我在场,便听到了。”晏信缓缓移开视线,又朝宋知蕙面上看去,“我早就想给你送药了,但那几日……义父总唤你去过去,我想着许是他已经给了你药膏,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宋知蕙打圈的指尖微微一顿,也朝晏信看去,“王爷……王爷怎会给奴婢药呢?”
他不过是让她用了两日,谈不上是给她药,如晏信这般的,才是正常人做出来的事。
晏信抿了口早已放凉的茶水,又一副无意间想起来,随口一提的语气道:“外间都传义父宠你,我便也这般以为,却没想那日见到你时,竟会如此狼狈。”
晏信以往从不敢私下里打听晏翊的事,可心里的好奇实在压不住了,便试探地询问一二。
且他只是在关心宋知蕙,而非是在探究义父的行径,这应当是合乎情理的。
宋知蕙自然听出他到底想问的是什么了,也不在为难他,直接说了出来。
她垂眸盯着鞋尖,低低道:“奴婢低贱之身,王爷避之还来不及,怎敢奢求宠之……”
晏信倏然抬起眼来,望着她。
只见宋知蕙抽出绣帕,点着泛红眼尾道:“每每去安泰轩,奴婢便觉惶恐……”
“为何?义父都对你……”晏信恍觉失言,赶忙改口,“你、你都做了什么?”
宋知蕙低低道:“奴婢只是跪着听训,王爷……在做自己的事。”
第二十三章 切莫放纵
晏信觉得他果然没有猜错,义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就连圣上都说,只要他看中的,但凡开口,便立即赐婚于他,可他从来都是摆手不愿,那般一个不近女色之人,定然不会去碰宋知蕙了。
至于那散乱的墨发,教场那命悬一线的场景,他是看在眼中的。
还有那脸颊上的墨迹,想到晏翊朝他扔来的砚台,他也能猜想出来,定是晏翊训着训着,一怒之下也朝她扔了东西。
想到这些,晏信沉默下来。
世人都以为他成了靖安王的义子,当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却不知这些年来他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宋知蕙说得不假,义父那张嘴一动,便叫人心中生惧,他自幼是在族人的夸赞中长大的,可自从来了义父膝下,每日便是数不尽的贬低与羞辱。
片刻后,晏信长出一口气,提醒道:“王爷严苛,日后你在他身旁做事,定要谨慎。”
宋知蕙尴尬道:“想来……应当也没有日后了,奴婢这般低贱,惹了王爷不悦,已被下令日后不允奴婢再去安泰轩了。”
想到时隔多日,的确未见义父在寻过宋知蕙,晏信心里那根弦又松几分,缓声宽慰她道:“不必妄自菲薄,个人的出身,又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说着,他又看向棋盘,“我还从未见过这般聪慧的女娘,日后与你下棋时,你莫要让我,我可是真心实意来请教的,待日后我与洪瑞那厮下棋时,看他如何再目中无人。”
仗着义父赏识他才智,那洪瑞连他都不放在眼里。
想到这些晏信便来气。
晏信口中的“日后”二字,可绝非随口一说,往后一连多日,他都用这法子将宋知蕙引到此处,与他下棋闲谈。
也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同宋知蕙在一起时,心情会极为舒畅,她又聪慧,又貌美,还总是用那钦佩的眸光看他,哪怕他下棋输了,她神色中也未见半分鄙夷,而是笑盈盈夸他进步飞速,只是稍微大意了些。
“公子要专心,定是很快就能赢我。”宋知蕙在他面前,已经不提那奴婢二字,这是晏信要求的。
晏信点头,朝那眉眼弯弯的眸子看去。
“公子又分心了……”宋知蕙说得声音极低,就像用羽毛在耳朵里撩了一下。
晏信垂眸吸气,将今晨叫人去买的栗子糕提到宋知蕙面前,这是山阳郡的特产,她前日说从未在山阳郡逛过,他便买了特产给她。
宋知蕙双手去接,鲜红的指尖从他手背轻轻划过。
这不经意的触碰,让少年的脸颊瞬间就起了薄红。
宋知蕙一副不知的模样,还在那里看着手中糕点,一双明眸中是兴奋与感激,也有一丝隐隐期待。
“我听云舒说,每年到了上元节,街上便极为热闹,还有花灯会,还有那百戏人……”宋知蕙越说声越小,眼中期待变成了失落。
晏信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道:“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