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彩头
朱红贺帖上,他用和他的容貌同样昳丽又清俊的字体写就她的名字和祝福:“祝叶家小姐凌波,生辰安康,年年无碍,岁岁无忧,但有所愿,皆得圆满。”
窗外的雪光映在他脸上,是所向披靡的一张脸,却这样认真地记得她随口一提的生日,为她预备下贺礼,这在她已经是太多。她从来不要姻缘,今年的花信宴也不是为她自己而准备,她只要清澜得遂所愿,不要什么自己的圆满。
但命运偏偏这样捉弄人,送给她一个裴照。已经远远超过她所求,在很多人眼中,裴照甚至比崔景煜更好,不然那日的望楼上不会那样惊艳到死寂。
只是她无福消受。
凌波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硬起来,这样冷的冬天,人的心是会硬一点的。
“我不要你的生辰礼物。”她平静地道:“听说今日官家驾临陈家的菜花宴,让你们比试射猎,还定了彩头,有重赏。你与其给我送生辰礼物,不如力争上游。把那鸟猎到手我才开心呢。”
凌波不用说,都知道他眼中的光一定暗下去。戏里是怎么说她这种女子的,利欲熏心,嫌贫爱富,最好的结局一定轮不到她们,最后一定是机关算尽却白费心机,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样的戏凌波从十二岁看到二十岁,但她早早选好自己的路,她做不成戏中的主角,没有温柔敦厚的性子,也不会逆来顺受地忍受命运的折磨。她就是要争,要抢,要力争上游,要费尽心机挡住命运的洪流,为自己的家人撑起一片天来,为此机关算尽也毫不在乎。
圆满的结局是给清澜的,她只要续她的红线。在团圆美满的结局到来时,和丫鬟一起站在人群中,做金红相间的背景上无关紧要的一朵小花。
她不需要裴照。
但裴照偏不退场。
他似乎对凌波的“利欲熏心”毫不在乎,只是微微笑着,道:“不是要崔景煜抓到你才开心吗?”
凌波知道他的意思:你想要我力争上游,其实还是希望和我有未来的吧?
但凌波偏不顺着他的话说。
“当然是你猎到最好,崔景煜地位再高,更加高不可攀。你猎到了,领了赏,也是我的助力。对了,今日到底有人猎到那只鸟没有?”
“没有呢。”裴照仍然只是笑:“人人都空手而归,彩头放在陈家无人拿,宫里还遣了太监来问呢。”
“真是浪费。”凌波嫌弃道:“你那天在望楼下不是挺厉害的吗?为什么不把那只鸟射下来去领赏?”
“那不是鸟,是游隼,很漂亮的,射死了多可惜。”裴照笑道。
凌波立刻警觉地看着他。
“你不会看到那只鸟了,没有射吧?”她的眼睛立刻瞪起来:“要是你因为舍不得一只死鸟而错失领赏的机会,我……”
她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因为裴照直接拉下了她的生辰礼物上的锦缎。缠枝花葳蕤的锦缎如流水般落下,金铜色的笼子里,一只灰不溜秋的鸟站在里面,眼上被布条绑住,不安地转着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无比警觉。看起来平平无奇,一点也不值得作为一份珍贵的礼物。
但这只鸟头上似乎被什么笔重重点了一下,如同神话中被天笔点中而化龙的鲤鱼,那一笔朱砂墨金红相见,即使在昏暗的马车里,也微微闪着光,凌波知道那是御用的朱龙墨,掺的是货真价实的金粉。
凌波震惊地瞪着裴照,后者则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她气得想揍他:“你疯了?你猎到这只鸟,为什么不去领赏?”
“我不喜欢领赏。”裴照懒洋洋靠在马车壁上,洒脱得很:“我又不缺弓箭。”
他连彩头是弓箭都知道!
凌波只恨自己不能给他两下。
“那你就放了它啊,留着干什么。”
“活的游隼多难得,我捉来给你玩玩啊。”裴照还有心思逗她,见凌波着急笑道:“逗你玩的,其实是因为放不了,放了就被人打去领赏了。这种墨用什么都擦不掉,只能等慢慢褪色,等风头过了,我再把它放了,游隼飞得快,一天就回塞上了。”
凌波被他气得头晕。
世上只有想讨赏没能力的人,他却是有能力但不讨赏的怪人,千万人里面也难有一个。偏偏两个都被她遇到了,沈碧微那家伙的德性,和裴照简直是如出一辙。
凌波恨自己竟然懂得他那些怪想法。他一定是觉得这游隼像他,就好像沈碧微那年去打猎,看到一只白狼,离群独居,在雨里狩猎一只鹿,她看了一下午,回来跟凌波说那只狼让她想起自己。
但凌波既懂他们,又不赞同他们,就像她听到沈碧微的话,第一反应也是:怎么没人可怜那只鹿呢?
像现在,她第一反应也是骂裴照。
“你养着它干什么?闯祸吗?你又不喜欢鸟。”
“谁说的,”裴照仍然随性地躺着,懒洋洋地用一根喂食的木棍逗那只游隼:“我挺喜欢鸟的,你送的衣服我就喜欢,上面绣的是青鸾。”
凌波立刻把头别开:“我不知道什么青鸾不青鸾的。”
裴照哪会错过这时候,立刻凑过来看她的表情,笑眯眯道:“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
凌波抬手就要打他,他轻巧躲过,仍然对着她笑,漂亮得如传说中的青鸾鸟,不似人间所有。
但凌波消受不起这个。
“裴照。”她认真叫他名字:“你别逗着我玩了,我真没空跟你玩这个,我们就不是一路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你也知道的,你喜欢的东西我不喜欢,我想要的东西,你不想要。”
裴照的笑容淡下去,但那双桃花眼还是安静地看着她。
“你想要什么?”他其实也知道答案,自问自答道:“我们叶小姐就喜欢权力。”
“对,就喜欢权。”凌波也坦荡承认:“没有权,钱也可以。”
“总归是要力争上游。”裴照替她总结。
他的眼中仍带一点淡薄的笑意,是天生的笑眼,怎么怪得了小姐们喜欢他,这样的才貌仙郎,才不辜负了一场花团锦簇的好青春。
“对,总归是要力争上游。”凌波也平静道。
他了解她,她也了解他,他不会力争上游,她偏要力争上游。她这辈子学不会淡泊处事,他偏偏连御赐的彩头也可以弃之不顾……
他们谁也改变不了谁。
第81章 缘浅
“好了,我知道了。”裴照平静地坐起来,哪怕是他,这时候也是笑不出来的,看他的字就知道,他是读过书的人,书上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如果求之不得,纠缠也不是君子所为。
彼此都是聪明人,话说三分就懂,事已至此,自然也不必多说。
外面大雪纷飞,凌波想叫一句柳吉停下来让他下车,他却直接挑起帘子,一翻身就下了车,想也知道,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军,奔马尚且可以驯服,何况一辆马车呢。动作也轻,柳吉几乎都没察觉,迟疑地回头问:“小姐。”
“不关你的事,赶你的车就是。”凌波平静道。
马车里一时间静下来,凌波到底刚过二十岁的生日,再怎么老成,此刻也心乱如麻。
这感觉于她也全然陌生,像失望,但也不是失望,更像仓库里积年的画褪了色,什么都灰了一层,又像大病一场初愈,浑身都失了力气。
凌波在车里坐了许久,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一处马车壁,半晌才回过神来。
那只游隼恰好在这时候挣扎了一下,果然是最快的鸟,扇翅也这样有力,凌波安静地看着它,游隼似乎也有所察觉,朝她的角度偏过头来。
裴照那家伙,哪里是喜欢鸟呢,他不过是喜欢青鸾的故事罢了。
说起来,凌波还是当年因为沈碧微而知道这故事的。她和沈碧微自幼相识,感情也极好,到了十二三岁,各有各的变故,凌波是家中的乱事,还好解决,历练的不过是处事的能力和坚韧的心性罢了。
但沈碧微到了十三来岁,性子里却生出一股极乖僻又不合群的傲气来,仿佛这世间万事都不合她的意,身上像揣着一团火,时不时就要发作起来。
凌波身为她的好友,虽然隐隐知道是为什么,但又说不出名状来,直到那年在书画铺子里看到一幅画。画得一般,题的字却好,字字有金石气,感觉敲起来简直要铮铮作响。
那字写的是南朝时的典故,也是裴照今日要说却被凌波打断的话。
“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
故事很简单,不过是说罽宾王得到一只青鸾,却不肯叫,王的夫人出主意,说青鸾见到同类就会叫,不如在它面前挂一面镜子试试。青鸾见到镜子里的自己,悲鸣不止,哀响中霄,奋舞而绝。
那幅画被凌波送给了沈碧微,至今还被她挂在卧室里。陪着她安稳度过最愤怒也最危险的几年,长成今日仍然不容于世但冷漠平静的样子。
见到裴照没多久,凌波就隐约察觉到了他身上和沈碧微的相似性。
做青鸾当然很惨,举世无人可以倾谈,所以如果有人能够走进他们的心,能够获得他们的认可,得到他们的信任,往往也等于得到了无上的荣耀。传说中的仙鸟也为你低下头来,想想就让人激动。
但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青鸾的。清澜不想做青鸾吗?她的才学多好,今日长公主驾前的女官都辩不过她,那是她一夜一夜读出来的书,积累的学识,但她甚至没有选择去做青鸾,而是从云端落下来,做她叶凌波和燕燕的姐姐。
魏禹山那笨蛋,大年初一站在庭中问清澜为什么要退婚,她能为什么退婚呢?如果不是为了她们,为了这个家。哪怕在四年后,她看崔景煜的眼中都带着隐痛,崔景煜看她也一样,这样的好姻缘,能是为什么被拆散的呢?
四年前,凌波才十五,燕燕才十岁,她怎么可能抛下这一切,去做崔景煜的妻子?
她不说,凌波不能当作不知道。
沈碧微和裴照永远不会懂这道理,做青鸾固然很惨,但那也是很奢侈的事。像清澜,像她叶凌波,根本都不会考虑这个,她们不会颓丧,也不能颓丧,只能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往上走,直到为自己的家人杀出一片天来。
今年的花信宴,不是她叶凌波的花信宴,再好的才貌仙郎,再好的姻缘,只要不能为她的计划添助力,她就不会要。
这是她欠清澜的,清澜不要她还,但她一定要还。五年前清澜为她葬送一段姻缘,她就还清澜一段姻缘,四年前清澜为她错过一个春天,她就还清澜一个春天。
裴照祝她生辰安康,祝她但有所愿,皆得圆满。
清澜的这场故事,能有好结局,就是她的愿望,也是她的圆满。
除此之外,一切都要为此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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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澜自然是比凌波先到家。
她先安抚了一下两个妹妹,听说她们今天跑去魏家找魏夫人搬救兵,只觉得好笑又心疼,于是把今天的事拣不危险的和她们说了说,安了她们的心,让杨娘子安排她们睡觉,然后让人去看下凌波的马车到哪了,怎么还不回家。
忙完这些,她才去看已经安置好了的傅云蕊,却看见丫鬟端着个药碗一脸无措,问起来才知道傅云蕊匆匆出去了。
她心中隐约有所察觉,带上罗娘子,让她带上一件披风,跟着脚印就出了梧桐院。
果然是在老地方,梧桐院的侧门小巷,梅花树下,见证多少故事。从这小巷子扔个石头,正好可以砸中暖阁南间的屋顶,当年崔景煜找她也常用这方法。
雪已经停了,满地的月光里,傅云蕊正和尹鸿煊相对而立,罗娘子想要叫尹夫人,被清澜制止了。
凌波看到一定惊讶,平时兔子一样温顺的傅云蕊竟然也有这样凶的时候,她涨红了脸,反而向来闷葫芦一样的尹鸿煊成了控诉的话。
“……我并没有赴宴,也没有娶妾,为什么你要去告和离,连家也不回?你知不知道我刚刚找了你多久,魏珊瑚她们还不肯说……”尹鸿煊这向来冷冷的人,竟然也有那么多的话。
“你没有想娶妾吗?你母亲为什么话里话外都在嫌弃阿蛮是个女孩子,说我身体不好生不了,说你成了将军,以后一定要有个儿子。”傅云蕊虽然声音不大,却整个人都绷直了,如同蓄势待发的箭,朝着尹鸿煊道。
“我娘几时说的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说过,我和家里本来就不好,带你回去也只是他们想见见阿蛮而已,我根本没有嫌弃过阿蛮是女孩子。”尹鸿煊也委屈争辩。
“你明明就有!为什么你上次说你的剑法失传了。你也从来不肯抱阿蛮,奶妈交给你你也不接。你要娶妾你就去娶,喜欢儿子你就去生,阿蛮是我的女儿,在我心里就是样样好,我不要别的儿女,不要她受委屈!”
“那是因为我不敢抱她,我们从战场下来的人,身上杀孽最重,宫中早说要做罗天大醮,一直拖着没有做,罗勇还不肯回家住呢,为什么魏珊瑚不怪他?他们送舞女我也没要,我没和你说,是怕你多心……”
谁能料到呢,一直性格绵软的傅云蕊,也有这样的刚性,竟然一巴掌打在了尹鸿煊脸上。
“你不要找借口!”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朝尹鸿煊道:“我知道我没有本事管家,我不会办宴席,也生得不漂亮,但我不是软柿子。我不会忍受你纳妾,也不会和我娘一样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委屈,我和阿蛮离开你也能活,你要是不想和我过了,就趁早和我说,我带着阿蛮和你和离。你要是违背当年的誓约,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回答她的,是尹鸿煊的拥抱。
罗娘子生在京中,哪里见过这样的故事,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夫人,竟然敢打自己的丈夫,而挨了打的尹将军,竟然也不还手,而是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夫人,两人在雪地里相拥,就好像四年前一样。
杨林城的夫妻,大概确实是和京中不一样的,坏的时候坏极了,和戏中的陈世美有得一拼,但好起来的时候,也真让人怅然若失,让人觉得,也许自己也值得这样的一段故事,才不枉了这场好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