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翊眉梢微挑,嘴角勾起,极尽嘲讽之意:“高句丽被喦朝打的几乎灭了族,您的亲眷更是无一不上了断头台,国仇家恨,怎能消解?
“您也一直不甘心罢?”
“不止本盟主,您也想让表妹以炿朝玉诏公主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号令天下反贼,群起攻打嵒朝,以报血仇!”
晴空并无雷霆,韩翊的这些话却势如雷霆,尖刻锋利,句句切中要害,震得人几乎肝胆俱裂。
梅夫人脸色苍白,眉目隐怒:“不是这样的!我后来后悔了……”
她悄悄望向颜玉皎,而颜玉皎显然无法接受真相,摇摇欲坠,只能勉强扶着廊下栏杆,垂着长睫。
梅夫人闭了闭眼:“玉儿是我拼死救出皇城的孩子,是我辛劳大半辈子养出来的珍宝!我绝不能看着她被任何人挑唆裹挟,陷入战乱之中!……和你结亲不过是稳住你的权宜之计,我定是要将连炿盟赶出京城的!”
或许梅夫人曾经真的有被仇恨蒙蔽过双眼,想着颜玉皎是她养大的孩子,为她报仇也是应当的。
于是教导颜玉皎诗词歌赋,引导她关注朝政,在她心里埋下何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种子。
以盼来日,颜玉皎能表露身份,成为一方霸主,灭了喦朝皇室。
可随着年岁的增长,天下归心,海河晏清,嵒朝推行的政策深入人心,报仇成了难如登天,绝不可能的事了。
梅夫人也没了报仇的心气。
其实他们一家来到京城后,何止颜大人变了,梅夫人也变了。
她望着越来越柔弱娇媚的颜玉皎,只觉得颜玉皎和俪淑贵妃一样,是经不得半分风吹雨打的,是需要搜罗尽天下所有珍宝,娇养在深闺的美人。
而这样的娇美人,是不可能成为她复仇的刀刃,为她冲锋陷阵的。
她也不舍得。
“是么?”韩翊笑道,“可本盟主如今好好地站在这里,还能心平气和地告知表妹真相,丽公主殿下,您驱逐连炿盟的大计,半点没实现。”
梅夫人胸中怒火瞬间升腾,忍不住刻薄起来:“什么表妹?你不过是炿朝一个臣子的庶子罢了,和炿朝皇室半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这些年打着卫阳公主嫡子的旗号,得了一个什么小盟主的称号,竟得意忘形至此,也敢在玉儿面前一口一个‘表妹’的称呼着?”
“真是可笑,你也配?!”
韩翊的脸色渐渐阴沉起来。
他手中的面具悄然碎裂。
然而他二人争执得有来有回,无非是互相指责对方对颜玉皎心怀鬼胎,想让颜玉皎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颜玉皎慢慢趴在栏杆上,她不想听这些丑恶的话语,可她有些呼吸困难,脑袋更是昏沉至极,耳朵里如灌了水一般嗡嗡的,没有力气捂住耳朵。
而梅夫人和韩翊句句不想让,两个人的言辞愈发犀利——
“本盟主再可笑,也没有您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嫁给自己仇家可笑罢?”
“我既然已经决定忘却前尘旧事,那此生就再没有什么仇家。反倒是你,自幼便被灌输家国仇恨,活在前朝昔日的光辉中,却只能像只老鼠一样,躲在嵒朝的阴暗处,还不知内心扭曲成什么样子,竟然妄图以蜉蝣之力,颠倒嵒朝天地乾坤,真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荒唐至极!”
“忘却前尘旧事?哈?丽公主殿下真的能忘记吗?……据本盟主所知,您当初和表妹从炿朝皇宫里逃出来,是打算从河南道坐船去往高句丽的,却在莱州,亲眼目睹了崔仁茂将您的父王母妃等亲眷绑在大沽河边,一一斩首示众,那日的血,染红了大沽河畔……”
“闭嘴!”
“够了!”
前一道声音是梅夫人。
后一道声音是颜玉皎。
颜玉皎已经不知作何表情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好似埋在地底的极品女儿红,某一日掀开酒盖后,才发现里面早就已经发霉了,酸臭不堪。
她勉强眨了眨眼,抬手抹去眼尾溢出的泪,让阻塞的喉咙发出声音,手指却颤抖不已:“这太过荒唐了……你们一定是在骗我罢?”
颜玉皎站起身,缓缓看向他二人,她从未如此艰难地思索着,甚至因为太过难以置信,而阴谋论起来。
“因为我是楚宥敛的妻子,而楚宥敛最近忙着查连炿盟的事,所以你们想策反我,要我背刺我的夫君!?”
她越说越觉得可信,仿佛这个才是真实的答案,踉跄着走近满脸忧伤的梅夫人道:“娘亲,我都已经知道了,那个前来和楚宥敛和亲的丽公主,是你派来的冒牌货,真正的丽公主——旧高句丽王族仅剩的人,是你。”
她又眼底发红地看向韩翊,好似有点疯癫了,绝望地问道:“娘亲不仅和高句丽有联系,和连炿盟一直有联系,对不对?……迎夏宴那日,娘亲是不是和连炿盟联手要害楚宥敛?却不小心也害了我?”
一想到这个可能,颜玉皎就痛到不能呼吸,若真是如此,她不知她该如何面对梅夫人,又该如何面对楚宥敛……
“我承认,我才是丽公主。”
梅夫人闭了闭眼,也是痛苦不堪地道:“但是玉儿,迎夏宴的事和我没有半点干系,我若想杀楚宥敛,不,哪怕我想杀郯王爷,也早在江阳县时,就有无数次下手的机会。”
此话有几分道理。
颜玉皎心里被压缩极致的痛楚这才缓缓消解起来,滚烫胀痛的大脑也稍稍恢复一丝理智。
但她依旧无法接受,执拗道:“不是的……你们都是骗我的!”
“娘亲想复仇,韩翊也想复仇,于是你们一拍即合,决定利用我!对,一定是这样的,先是利用我的婚事,想让我嫁给韩翊……”
“可……嫁给韩翊作什么呢?”
颜玉皎想不出来为什么,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着,肩背都痛得弓起来。
她这副茫然凄绝的模样,让韩翊都生出几分不忍,接话自嘲道:“是想让你这个真公主和本盟主这个公主的假儿子,生下有炿朝皇室血脉的继承人。”
颜玉皎顿时于茫然中怔了怔。
她率先感觉到的是荒谬可笑。
连炿盟四处寻找前朝公主,想的竟然不是前朝公主能名正言顺地号令天下反贼,由此发展壮大连炿盟,而是看中了公主的肚子……
颜玉皎不敢、也难以想象,如果她真的嫁给韩翊,下场会有多凄惨。
她脸色惨白地摇摇头,而后痛苦地笑了起来,泪水打湿了衣襟。
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梅夫人之前为何一直阻止她嫁给楚宥敛,还说她嫁给楚宥敛后,定然会后悔。
却原来她是什么前朝公主,和楚宥敛之间,隔着这等血海深仇……
“那后来呢?娘亲突然接受我嫁给楚宥敛,是想等今日告知我实情,让我与你们里应外合,除掉楚宥敛么?”
颜玉皎抬眸看向他二人。
她立在庭院中,左斜方不远处,是淡然而悲悯地看着她的韩翊;右斜方不远处,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梅夫人。
她立在两者之间,仿佛站在人生的交叉点,无论走向哪一边,都是死路。
“不是这样的,玉儿。”
梅夫人似乎精疲力尽:“我真心想瞒着你这一切,想让你以颜家女儿身份和楚宥敛安稳度过一生的。”
“或许你不知道,楚家对不起颜家对不起你爹,他们定会善待你的。”
颜玉皎心想,竟然连她爹爹也有她不知道的秘密……
但她已经无力
去问了。
“那今日,娘亲你为何要把韩翊带进门,告诉我这一切呢?”
颜玉皎望着梅夫人。
有那么一刻,她自私地想,对啊,若是她不知道这一切,那就能和楚宥敛做寻常夫妻了。
可是……家仇国恨,好像还是层层累加的家仇国恨,待今日之后,她又该如何面对楚宥敛啊……
第55章 最后依恋
惨烈的日光下,颜玉皎满脸虚弱的汗水,摇摇欲倒。
梅夫人微微合上双眼。
而韩翊沉吟片刻,道:“原本我们并不打算在这个时机告诉你这些。你没有嫁给我,我确实有一些可惜,毕竟这个世上,只有你和我是同类,是前朝最后的余晖……”
韩翊既然自称“我”,那这番话显然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
但也很明显,他并不像他最初表现出来的那样爱慕颜玉皎。
他想娶颜玉皎,除了是觉得把前朝公主掌握在自己手中,更便于掌控连炿盟之外,就是觉得颜玉皎和他是一样的人,颇有些物伤其类,感同身受的怜惜。
“圣上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韩翊语出惊人道:“京城恐有大乱,你必须马上离开,否则……”
颜玉皎心中一慌,来不及深究韩翊从哪儿得来圣上命不久矣的消息,不解地道:“你们不说,我也不说,京城还有谁知道我的身份?我为何要离开京城?”
韩翊挑眉看了颜玉皎一眼:“京城知道你身份的人,或许很多。”
颜玉皎呆愣在原地。
一瞬间凉意入骨。
她简直不敢深想。
只迟疑而胆怯地问道:“你什么意思?都有谁知道?”
韩翊静静看了她片刻,而后一步步走向她,直到立在她身前,高大的身体遮住了烈阳,眉眼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他才微微张开唇。
下一瞬,颜府大门被踢开。
铁甲踩踏的声音踏入院中,震得人心惶惶。不过几息,众多身穿红色甲胄,手持长刀的羽龙卫,就将颜玉皎三人团团围住。
他们气势凶煞,大喝道:“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颜玉皎心中一骇,想着不会罢?她的身世竟然已经人尽皆知了吗?连羽龙卫都来抓她了?
正六神无主时。
羽龙卫突然分列两侧。
颜玉皎心有所感,抬眸望去,看到自列阵中缓缓走出的人,他身着熟悉的羽龙卫总制官服,头戴熟悉的冰玉高冠,肩上摇晃着发坠……
这一身装扮,还是今早起床,她亲眼看见楚宥敛穿好的,那发坠更是她亲自挑选,亲手摸过的。
颜玉皎顿时心如死灰。
她脸色惨白,腿软脚软,恨不得即刻晕过去,可偏偏她这些时日在静澜轩被养的太好,根本晕不过去。
然而楚宥敛气定神闲走来,见到颜玉皎,蹲下身,握住她的胳膊,神色如常,还有些疑惑:“怎么娘子出了这么多汗?”
他还唤她娘子?
颜玉皎顿时生出几分期翼,玉手轻轻盖住楚宥敛的手,眸色哀婉,声音娇柔,试探道:“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