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周旋道:“原来如此,我等也不过趁着休沐来玩一玩罢了,胡闹得来的诗词,让世子见笑了。”
楚宥敛眯起眼,食指点了
点桌子:“怎么会,方才我远远便听到韩编修吟的一句‘纵使清凉遮炎夏,为甚委靡躲寒冬’,顿觉此句诗意味深长,回味无穷,只是有诸多不解之处,想要韩编修为我解释一二。”(注1)
吴修撰:“……”
冷汗都淌下来了。
慌忙道:“这诗并不是韩编修所作,而是前朝一位无姓诗人所作,韩编修只是一时无聊,念一念玩罢了,绝无他意。”
楚宥敛脸色淡淡,并不言语。
他极少说这么多话,显然是个极为谨慎之人,故而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无的放矢。
颜玉皎在一旁也听出了几分不对劲,这句诗的隐喻意味很浓,在场又都是玩笔杆子一路科考上来的文人,政治的敏感度谈不上数一数二,但绝对比普通人更警惕。说韩翊只是无聊念着玩,这话连她都骗不了。
“原来如此,只不过任何能让人念念不忘的诗,都有些许符合此人当下境遇的缘故,故而本世子很好奇,在韩编修看来,遮炎夏的是谁?躲寒冬又是为何?寒冬……什么是寒冬?”
吴愉逑眼珠转了转,连忙赔笑道:“想必是韩编修喝醉了,世子也知道我等有事没事就爱吟诗,估计韩编修最近心情不好,念多了酸诗,今日才一时不察脱口而出。”
楚宥敛看了颜玉皎一眼,嘴角勾了勾道:“此话何解?韩编修为何心情不好?可是对朝政有所不满?”
吴愉逑:“……”
这简直是明知故问,甚至还故意扭曲他的意思了。
但吴愉逑也明白,事已至此,完全不是他能解决的问题,只得闭紧嘴巴,半句都不敢多言。
见他如此,楚宥敛冷笑一声:“还是请韩编修来罢,吴修撰应当无法为我解答这些问题。”
话毕,他们身后其中一个侍卫手握刀柄,大步地走出去了。
看方向,正是去请韩翊了。
颜玉皎旁观许久,此时蹙着眉,隐约明白楚宥敛是不想韩翊好过。
可是……为什么呢?
楚宥敛若是不满她曾经和韩翊有婚约,过去的一个多月里,他有无数机会可以整治韩翊,为何非要等这个契机,当着她的面整治?
难道说,楚宥敛以为这样就能让她认清他和韩翊之间的差距,彻底对韩翊死心,转投他的怀抱?
此刻,颜玉皎竟然诡异地觉得,楚宥敛恐怕就是这么想的,曾经的温和少年早已阴晴不定,心思诡谲。
但是……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啊。
身份差距什么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而她本就和韩翊没什么,也已经决定要安心嫁给楚宥敛了。
但颜玉皎就很快想明白,楚宥敛恐怕是对她和韩翊有误会,以为她当初和韩翊是情投意合才订下的婚约。
一时心中无奈,拉了拉楚宥敛的袖子道:“我有话要对你说。”
楚宥敛却脸色难看起来,声音也冷冰冰的:“怎么?娇娇也认为韩编修是无辜的,想为他辩解一二么?”
第22章 月下独白(二更)
颜玉皎气急,下意识看了吴愉逑一眼,吴愉逑低着腰,始终没敢抬头。
她羞恼道:“你听都没听,怎么知道我是为韩翊求情?”
她也不想惯着楚宥敛,也不再担忧自己会被乱传名声了,起身就走。
楚宥敛冷冷道:“站住。”
颜玉皎充耳不闻。
侍卫却听楚宥敛的话,抬脚就挡在颜玉皎身前:“请颜小姐留步!”
不远处,许多人悄悄望过来,一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颜玉皎耳根泛红,胸膛起伏,细听起来,似乎在强忍泪意:“世子究竟想如何?误解我的意思,曲解我的行为,还不肯听我的解释……”
楚宥敛凝视她片刻,摆摆手让侍卫先退下,而后走到她面前:“此事是我不对,我不应该为一个外人惹你生气,但我着实不想从你嘴里听到有关韩翊的任何事。”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颜玉皎通红的眼尾:“更不想看到你为他而流泪。”
颜玉皎闭上眼,躲开他的手:“你少胡乱揣测我!……我不喜欢韩翊,当初与他定下婚约,也只是年龄到了,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夫婿……而韩翊诚心上门求娶,无论才华长相,还是身份品行,我没有不应的道理。”
楚宥敛一顿,眸色晦涩不明:“据我所知,上元灯节你们一见钟情,之后两家便开始相看婚事。”
颜玉皎立时感到几分讽刺:“如果你坚持认为我和韩翊有私情,那为何还要娶我?与我解除婚约,放我和韩翊举案齐眉,岂不是皆大欢喜?”
短暂又仿佛很漫长的死寂。
楚宥敛眸眼渐渐发红,染血一般,忽而笑了,盯着颜玉皎,一字一顿道:
“你休想。”
“……”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韩翊也被侍卫带过来,见到楚宥敛淡然地道:“拜见郯王世子殿下,不知唤臣来此,究竟有何要事?”
楚宥敛依旧盯着颜玉皎,却已经在调整情绪,俄而,他收敛了所有气息,回身扫了韩翊一眼,淡声道:
“也无甚大事,只是方才听韩编修吟了一句‘纵使清凉遮炎夏,为甚委靡躲寒冬’,心中有些好奇,想让韩编修为我解释一二。”
韩翊佯装恍然,道:“原是为此,此诗是臣恼怒伤怀,有感而发。”
“何解?”
“想必已是众所周知,臣的未婚妻被人夺走了,臣却得不到任何一个解释,一想到未婚妻当初对臣不假辞色,却碍于那人的权势对那人委屈求全,更是郁闷难消。”
一旁的吴愉逑:“……”
大气没喘上来几乎就要撅过去。
颜玉皎:“……”
她刚刚才和楚宥敛吵了一场,韩翊这话简直有些火上浇油了。
楚宥敛面色更冷,斜睥道:“韩编修以为你的前未婚妻是屈于权势,不得已而为之吗?”
韩翊道:“当然,臣的未婚妻曾与那人绝交过,很不喜那人。”
颜玉皎心中一紧,她和楚宥敛本就有误会,此时生怕楚宥敛误会加深,忙道:“韩编修此话只是妄自揣测罢了,我……或许你前未婚妻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和那人绝交的。”
她也很诧异,韩翊一个外来户,怎么会对她和楚宥敛的事了如指掌?
然而楚宥敛没有出声,也不知道信没信她的话。
韩翊又道:“颜小姐此言差矣,若真有苦衷,为何他们都已经订婚了,却还是没有和好如初?”
颜玉皎立时哑然。
她心想,自然是那苦衷,哪怕是夫妻关系也不足以让她安心地说出口……
可这话,谁信呢?
楚宥敛忽而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低哑阴沉,在六月温润的夏风中,却有一种让人如临深渊般的寒意。
“或许韩编修的前未婚妻真的厌恶那人……”
楚宥敛微微侧眸,握住颜玉皎的手腕后,舌尖抵住上颚,冷眼望着韩翊:“但那又如何?日久情深,你前未婚妻终究会爱上那人。而自古成王败寇,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或许若干年后,世人只记得他们恩爱情深,是对难得的神仙眷侣。”
他又勾唇笑道:“幸好本世子想得到什么东西,就能轻易得到,不会沦落到韩编修这般,只能借着一些诗词,发一些可怜的牢骚。”
恰在此时,湖风四起。
湖面的荷花纷纷低头弯腰,浸入湖水之中,又缓缓弹起。
韩翊的眉眼似乎都被湖风染上了一层寒霜,他的广袖也灌入了风,立在那里时,雪白衣衫随风翻飞,好似成仙得道般飘飘然。
“听闻安东都护府使者久久没有离开京城,”韩翊似乎没有被打击,勾唇笑了笑,忽而提起不相干的事,“是为了等候旧高句丽的公主驾临。”
见楚宥敛没有应答,韩翊又温和地笑了笑,继续道:“据说那位公主对世子殿下一见倾心,
旧高句丽的遗臣也很想让公主与嵒朝和亲,以示臣服。”
楚宥敛眸眼慢慢锋利起来:“那位公主本世子见都还未见过,韩编修又是如何得知她对我一见倾心?”
韩翊眉眼笑开了,却分明是满满的挑衅:“臣不过是无意中得知罢了。”
湖风越来越大,吹的人影斜斜,天边的乌云也跟着暗流汹涌,好似顷刻间就要狂风暴雨。
颜玉皎悄悄看了一眼他们一眼,心里忽然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
韩翊着实圆滑,咬死了自己只是为情所伤,并非有任何对朝政的不满,还明嘲暗讽楚宥敛夺了他妻,还要故意打压他,实在非君子可为。
颜玉皎心想,韩翊姿态不卑不亢,应对自如,若不是长相俊美,学问和素养其实都比吴愉逑更适合当状元。
楚宥敛似乎被韩翊所说的“旧高句丽公主”一事扰乱了心绪,也懒得和韩翊过多纠缠。
没说几句,他就让韩翊离开了,然后带着颜玉皎一路前往日月湖深处。
日月湖的荷花确实泛滥成灾,撑船来此时,需要有人在前面砍荷花,才能疏通出一条前行的道路。
以至于小船前行没几步,船四周就都是残枝败叶了,行进的速度也不得不慢下来,晃悠悠的,让人昏昏欲睡。
午时已到,船上来个厨子,现做了荷叶糯米鸡、炸荷花和荷花粥。
因为食材足够新鲜,环境也足够清新幽静,颜玉皎吃得忘乎所以,一个没注意就吃撑了,然后更困了。
楚宥敛似乎又在忙,暗卫从湖里接二连三地爬上来,对他耳语几番,又干脆利索地跳下去。
颜玉皎心想,暗卫好惨,初夏的湖水还很凉,可为了让世子爷玩的尽兴,他们只能一个个从湖里潜游过来。
摇了摇头,颜玉皎虽然同情,但明白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索性把丝绢手帕盖在脸上,躺在一旁午睡。
闭上眼,听觉就会被放到最大,划船桨轻轻拨开湖水,荷叶间鱼儿冒出头嬉戏,空中时不时传来白鹭的鸣声,还有砍伐荷叶的窸窸窣窣。
鼻尖全是清荷的香气。
颜玉皎睡得昏沉。
睡意朦胧间,她隐约听到有人和楚宥敛低声的机密事中,好像还提起“梅夫人”这三个字,可惜她睁不开眼皮,不然肯定是要问一问的。
睡醒后,夜星低垂。
颜玉皎翻了个身,发现身.下铺着皮毛毯子,身上盖着绒毛被子,应当是楚宥敛担忧她着凉,为她添的。
心中一暖,颜玉皎悄悄坐起身,抱住了膝盖,任由夜风拂过她发烫的脸和凌乱的发丝,消解了她几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