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宜从不吝啬自己对他的喜爱。
“姑姑。”
贺宴舟嗓音发沉发哑,又开始叫起姑姑来了。
“皇上说,初六大雪的那天,要在宫里举办宫宴,祈求瑞雪降临,相宜,到时候你也来吧。”
“我给你安排席位,保证你不受人打扰。”
他牵起她的手,用一整个掌心将她的手包裹在内,往前走着,他的肩背宽而阔,玉冠束起的发丝垂下来,说着令人极有安心感的话语。
秦相宜从来不善于拒绝他,她道:“好啊。”
以前从不想去的宴会,如果是他要她去,她便会去了。
待走入四面敞亮的宫道上,秦相宜抽回了手。
“从前父亲在世的时候,也常带我到宫中来赴宴,那时候在高台上坐着的,还是先帝,先帝十分和蔼可亲,与父亲的关系非常好,还曾抱我坐在膝上,不过那些事情都十分久远了,一想起那时候宴舟你说不定还不会走路,就感觉很有意思呢。”
贺宴舟也不恼她说他年纪小,他只是浅浅笑着,听着。
“说不定我们那时候见过,只是后来忘了。”
秦家也曾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只不过那都是上一朝的事情了,留在秦相宜记忆力的东西很少,现在的皇宫对她来说很陌生。
不知不觉间,贺宴舟又偷偷携起了她的手。
秦相宜小时候并不像现在这般,她有一个做大将军的父亲,怎么可能被养成这般安静守礼的性子。
实际上,她小时候是个很调皮的小女孩儿,贺宴舟那时候才三岁,记不清太多了,可是他记得,自己经常遇到一个爱欺负人的大姐姐。
他三岁时已经是一副礼数周全的小大人模样了,秦相宜却还在甩着鞭子到处跑,爬山踩水,无所不能,常看得他目瞪口呆,感叹女子怎能粗野成这样。
贺宴舟忘了大半,而秦相宜却是全忘了,他们小时候是见过的。
千松却记得很清楚,姑娘直到出嫁前,性子虽收敛了许多,却还是天真烂漫,浑身上下没多少规矩可言的。
秦相宜此时浑身上下有多内敛,那时候便有多外放。
“我想起来了,姑娘,你小时候还踹过贺大人一脚呢。”
秦相宜“啊”了一声,不想承认自己曾干过这样的事情,眼睛瞪着千松,示意她闭嘴。
她如今仪态端庄,哪里又像个会踹人的。
贺宴舟却笑着道:“哦,我想起来了。”
秦相宜又转而将一双眼瞪着他。
贺宴舟连忙道:“说起来,那件事也怪我,是我活该。”
秦相宜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她的脑袋真的不聪明。
她脸颊红红的,望着他,希望他不要说出什么丢脸的事情出来。
贺宴舟小时候十分古板教条,嘴上永远是之乎者也,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大的道理。
他看到秦相宜从树上跳下来,就走过去给她讲了一番大道理。
什么女子该如何行走坐卧,什么她这样很不雅,气得秦相宜一脚将端方如玉的贺小公子给踹进了种满莲花的泥沟里。
再仪态端方的公子,此时也得嗷嗷大哭起来:“呜呜呜,好脏啊,你不讲理。”
贺太傅连忙跑到莲池里抱起自己的小孙子,而秦总兵捶胸顿足地指着自己女儿:“你这,这也太不像话了,还不快给贺小公子赔不是。”
贺太傅当时是吹着胡子单手抱着孙子甩袖离去的,后来秦总兵教训了女儿很久。
“你都九岁了,你跟一个三岁小孩儿较什么劲儿,他懂什么?”
秦相宜满脸不服:“他小小年纪满口道理,还想来规训我,他想得美。”
贺宴舟三岁时读书已是过目不忘,发生这件事情时,他虽然一直在哭着,却也记得个大概。
他忽然笑起来,总算知道祖父听到自己说要娶秦相宜的时候,为何会是那般表情。
贺宴舟对秦相宜摇了摇头:“也没什么,都怪我,你当时踹我一脚是应该的。”
倒是千松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可全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呢,笑着笑着,她的神情落寞下来。
只可惜,姑娘在后来的经年累月中,性子逐渐收敛起来,索性将自己装进了一个名为“礼义廉耻”的壳里,如此便不会出错。
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这样。
千松能意识到的事情,贺宴舟自然也能意识到。
他的目光沉沉看着她,秦相宜却无知无觉。
她脸蛋儿红彤彤的,只是在想,自己小时候到底为什么踹了他一脚,这也太无礼了。
想了半天,她小心翼翼撇头看他,小声说道:“宴舟啊,实在是对不起啊,我小时候好像是有些不讲道理。”
说完便垂下头,不好意思看他。
贺宴舟高出她一截,她的头正好挨着他的肩膀。
贺宴舟四处望了望,见前后无人,便一把将她揽进了胸膛里。
秦相宜埋着的头猛然撞上去,震得她前额发疼。
可随之而来的,是萦绕在她鼻尖的他的气味,是贴在她脸颊上的他的体温,是传进她耳朵里的他的心跳……
她全身心地被他包裹着,贺宴舟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要不你再踹我一脚吧。”
“啊?”
秦相宜努力从他怀里抬起头看他,发丝被蹭下来了一些,一脸不解。
“我就想被你踹,相宜,你就抬起脚来,再踹我一下。”
秦相宜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有病。”
贺宴舟就是太想看到她再抬起脚来踹人的样子了,多不可思议啊,姑姑。
他从一开始就是被她浑身风骨仪态吸引,至今却觉得她踹人的样子更加迷人。
直到听见前面有一行宫女的脚步声传来,二人才放开彼此,并列站着,恢复如常。
一行宫女端手肃穆着从这里走过,还屈膝叫了他们一声:“贺大人,秦掌珍。”
叫完又接着往前走了。
他们并不知道,为首的那名宫女一路回到了淑妃宫里,晚上一边给淑妃锤着腿,一边说道:“娘娘,奴婢亲眼看见,秦掌珍跟贺大人抱得可紧了。”
淑妃浅浅哼着,瞪大了眼:“这事儿可还有其他人看见?”
那宫女道:“娘娘放心,并没有了,奴婢是因为走在最前面才看到的一眼。”
淑妃松了口气:“不是我说,这两个人胆子也太大了。”
“是呢,要是被皇上知道了,必定又要大发雷霆的。”
至于皇上为什么会为此大发雷霆,无人会去追根问底,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生气不需要任何理由。
淑妃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自认为揣测帝王心思颇有些心得。
都说帝心难测,淑妃却知道,当皇上不想让一个人好过的时候,偏要跟他反着来才行。
“你说,本宫要不要帮帮他们两个呢。”
“娘娘要如何帮他们?”
淑妃托腮躺在贵妃榻上,懒洋洋道:“那要看皇上最近偏不想让谁如意了。”
秦相宜回到家中,一家子人冷冰冰地告诉她:“我们已经决定好,让铃儿拿着你的请帖入宫赴宴了。”
秦相宜点了点头,并无话可说。
“哦,好。”
她与贺宴舟一同入宫就行了,本也不需要礼部派发的请帖。
倒是戚氏又拉住她:“相宜啊,铃儿从来没进过宫,好些规矩都不懂,还要劳烦你教教她,毕竟她在宫里若是漏了馅儿,你也要遭殃的啊。”
秦相宜回过头,看了眼戚氏,又看了眼铃儿。
自己像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倒是常跟父亲一起进宫,不过,她可没什么规矩好教的。
她进宫的时候,就连贺老太傅的长孙也敢说踹就踹呢,就是宫里的树,她也爬过好几颗,宫里池塘里养的金鱼,也被她抓过好几条。
“哦,其实宫里也没什么规矩,我小时候入宫,还被先帝抱在膝上坐过呢,各位叔叔伯伯都待我十分亲切友好,在宫里想吃什么就可以吃,想做什么都可以做,没关系的。”
秦相宜微笑着说道。
她耸了耸肩,自己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并没有害侄女的意思,不过,铃儿到时候入了宫,她无论如何也会看着她点儿的。
只是面对嫂嫂嘛,秦相宜忽然不想好好说话了。
戚氏果然被她一番话哽得不轻,自己明明是过来耀武扬威找秦相宜炫耀的,却莫名被对方炫耀了一脸。
“相宜,你也知道自己享受了家里最繁盛的一段时间啊,现在就这么对你自己的侄女,你好意思吗?当初公爹把家里大部分银子都给你做嫁妆了,现在三个侄女的嫁妆还没你当初一成多,你现在也好意思炫耀起这些好处来了。”
秦家早已不同往日了。
秦相宜道:“嫂嫂,我只是有一个好父亲而已,你没有吗?三个侄女没有吗?”她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的模样。
戚氏哼着气道:“你既有一个好父亲,现在如何还把日子过成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
秦相宜虽然不觉得自己的日子有什么可怜的,但,她确实过得不好。
她看了眼高堂上坐着的老夫人,冷冷道:“因为我没有一个好母亲。”
秦相宜说完便走了,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呆。
戚氏茫然回头看着老夫人,母女互相置气的场面,作为媳妇的她,自然是乐意见到的。
“婆母,你说这相宜,怎么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
年龄最小的汐儿道:“母亲,姑姑当初回门的时候你也说过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姑姑和离归家的时候你也说过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姑姑怎么老是在变?姑姑实际上应该是什么样的?”
纵是家里年龄最小的女儿秦雨汐,今年也已经十岁了,戚氏嫁给秦天柱的头五年内一连生了三个女儿。
戚氏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秦相宜回了春霁院,和千松商量着一起将衣橱收拾收拾。
就比如上次被贺宴舟翻出来的那条孔雀蓝裙子,要不是他忽然找出来,她都快忘了它了。
不将衣橱大肆清理一下,秦相宜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漂亮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