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母亲声色俱厉地说道:“母亲,女儿对您实在太失望了, 女儿如今已经无话可说,只盼您百年之后到了父亲面前, 对他老人家也能有个交代。”
这话说得重极了, 丝毫不留情面, 可她转身离去的刹那,还是泣不成声。
她曾经万念俱灰,几度活不下去,可唯独念着自己还有个母亲。
回来以后, 无论母亲如何用言语和行动往她身上扎刀子, 她始终轻易揭过去, 不愿与母亲起冲突。
因为她在这世上,就唯独剩下一个母亲了啊。
她走出春芳堂,往春霁院走, 迎风垂着泪。
时至今日,她仍觉得自己不该对母亲说重话,总归她们也没人能奈何她,爱说什么任她说去就好了。
可她一颗心实在是千疮百孔,她控制不住自己。
她伸手用手背拂去滑到下颌的泪珠,对自己又生气又无奈。
何必呢, 何必呢……
她早该冷心冷情了的, 只要没有任何期待, 就永远不会伤心失望。
千松看着哭得抽抽搭搭回来的姑娘, 一颗心简直揪着疼。
她每天就这么将姑娘守着,就希望她好好的。
姑娘早上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 怎么这又成这样了。
千松连忙迎上去,小心翼翼问道:“姑娘,可是遇到什么事了?贺大人惹你生气了?”
秦相宜摇摇头,只是垂泪,并不说话。
她一下一下拂去眼泪,抽泣着道:“我,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是忍不住想哭,千松,我,我不知道我是在为什么而哭。”
千松凝着一双愁眉,眼眶也是红红的,只能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安抚。
千松眼珠子绕着她扫视了一圈,柔声道:“姑娘今日竟把老爷当时送你的裙子都穿上了,合该是高高兴兴的一天的,这裙子穿着还很合身,姑娘,这些年,你什么也没变,就连哭起来,也跟出嫁前那天晚上哭起来的样子一模一样,一切都还好好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秦相宜握着千松的手,眼底满是无助的破碎神情:“千松,我真的没有家了,我害怕母亲不要我了。”
千松叹了声气,这个问题,她也没有解决办法。
“姑娘,实在不行,咱们就搬出去吧。”
女子没有自立门户的说法,秦相宜并无房产,也无法花钱置办自己的房产,若要搬出去,只能借住于别人家,别人家也必然会有男主人。
若是那样,她的名声便全无了,此生也只能这样颠沛流离下去,永远没有一个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这么大一座将军府,竟也无她一方容身之处。
贺老太傅抚着花白的胡子沉吟了许久,孙儿一向懂事,从不找家里提什么要求,可这唯一一次提了要求,竟是为了情。
“宴舟,是何人竟让你如此上心,就这么跪到我面前来,你若是想求娶,与你父亲母亲说了,再找媒人上门便是。”
贺家虽对新媳妇人选慎重,但若是宴舟自己爱人家,只要对方不是大奸大恶之家出来的女子,贺老太傅都愿意成全他。
可是贺宴舟说:“祖父,她是我不敢擅自做主去娶的女子,还请祖父代为筹谋。”
他一字一句说得恳切,贺老太傅也不得不直起了身子,正色起来。
“你说。”
他的眼神坚定,语气执着:“祖父,是秦家的,秦相宜。”
又一次从他口中说出“秦相宜”三个字,这次却没有了婉转绕舌的缱绻,只有绝不退缩的坚定。
贺老太傅似乎将这个名字咀嚼了许久,才意识到她是谁。
他一双浑浊的老眼正视着孙子:“宴舟,你确定?”
贺老太傅神情复杂,那姑娘……孙子能喜欢她?宴舟莫不是将小时候的事情全都忘光了。
“爷爷,孙儿确定。”
贺宴舟知道此事艰难,才要第一时间向祖父求助,万不敢擅自做主。
贺老太傅沉吟了半晌,有些一言难尽:“你先起来,别跪了。”
贺宴舟却岿然不动:“爷爷。”
“你也知道此事要筹谋,这不光是你我的事情,这是整个家族的事情,贺家起势三百年,一直是清流名门,就算我同意,族里其他长老也不会同意。”
贺宴舟垂头跪在那儿,腰背挺得笔直,这件事情他说出来,祖父并未责怪,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为何,还是离他想要的结果差得那么远。
祖父所说的他都明白,可是……
“爷爷,帮孙儿想想办法吧。”
贺老太傅瞅了他一眼:“你先起来,你头一回求到我跟前来,我能不帮你想办法?”
贺宴舟揉着发麻的膝盖站起来,接下来要谋划的事情还有很多,远不是该高兴的时候。
“这件事情,决不能是你自愿做的。”
贺宴舟垂下头:“我知道。”
贺老太傅活了大半辈子,很快就想到了一招:“这样,你与她商量一下,设计一套她落水,你救她上来的戏码,到时候只要她缠着你,你就不得不娶她,谁也说不出你的不对来,我们贺家是重情守礼的人家,娶了她是道义所向。”
贺宴舟垂眸沉思着,他想娶她,可他更想风风光光地娶她,他既尊她又爱她,绝不愿意让她这样嫁进来。
“爷爷,此法,不好,还是再议别的法子吧。”
贺老太傅无奈挥了挥手,要他先出去:“此事从长计议,急不得,宴舟,在那之前,你万不可展露出自己的心意,这样的感情,是见不得人的。”
贺宴舟捏紧了双拳,这是祖父第一次教他,何为见不得人。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爷爷,她是极好的一个女子,您若是见了她,也定会喜欢她的。”
贺老太傅道:“我知道,宴舟。”他无条件相信这个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孙子。
他的身上有所有为人称颂的品质,他心悦的人又怎么会错了。
贺宴舟走到街上去,不知不觉又到了栖云馆。
栖云馆是他给那栋宅子起的名字,还没有架上属于它的牌匾,栖云馆隐在喧嚣闹市之中,空无一人居住。
他当初急匆匆地将它买了下来,怀玉至今不解。
“公子买它做什么用呢?”
贺宴舟道:“怀玉,你明日就请工匠来,将它好好修缮起来,会有人住进来的。”
又是一个天光大好的清晨,今天的日光白得刺眼。
秦相宜从轿子上下来,一眼又看见他了。
他永远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无一次例外。
秦相宜别过头,步调很慢地走到他身边。
贺宴舟足够敏感,察觉到她今日状态不好。
她始终别着头:“宴舟,走吧。”
此处侍卫林立,贺宴舟并不好多做什么,待二人走至无人的地方,他停下脚步。
秦相宜低声问道:“宴舟,你怎么了?”
贺宴舟忽然侧身,一只手抵在红墙上,将她死死地箍在怀里。
他才得以看见了她始终避着他的一双眼。
“姑姑,你,哭了。”他收回箍住她的手,再不敢动。
秦相宜一双眼始终垂着不敢看他,可她的眼眶红红肿肿的,明显极了,其实垂眸就能遮掩的。
贺宴舟收回手,再不敢做出什么动作,可他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便都归于自己的错。
“是不是昨天玩儿得不开心了?”他轻声问着。
秦相宜细微地摇了摇头,她不想让贺宴舟一直这么问,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事情。
她伸手按在他胸膛上,推开了他。
“你看那满树的黄叶和枯枝,还不够叫人伤心的吗,昨夜我与千松扫了一夜院子里的零落的花瓣,一想到芳华刹那,红颜易老,就忍不住垂了两滴泪,你连这也要问吗?”
贺宴舟回头看了眼远远坠在后头的千松,千松见他望过来,连忙朝他点了点头。
昨晚她与姑娘抱着哭到了大半夜,千松本来想安慰她,结果越说越伤心,越说越伤心,最后两人开始抱头痛哭,千松嗓子都嚎哑了,还好贺大人没让她说话。
“相宜,给我看看你脖子上的红印,消了吗?”
一件事情刚糊弄过去,他又立马提出下一个要求,秦相宜真是拿他没办法了。
她不得不摆出一副严厉的面孔:“宴舟,你觉得这样像话吗?”
贺宴舟垂下头,自觉失了礼:“姑姑,抱歉,我只是觉得,我昨天做错了,我不该……”
秦相宜忽然止住了脚步,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秦相宜便伸手解开了披风,将领口张开,露出里面一截雪白脖颈。
在这一片小空间里,便只有他们两人,披风里的热气和香气扑腾到他的鼻尖,浅浅的红印还在颈窝处静静待着。
只看了这么一眼,秦相宜将披风拢起来,重新打上一个结垂在胸口,她的身姿在碧色披风下挺拔如松,她的表情肃穆又冷清。
她说:“你没做错,我喜欢你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它就那样静静待在我的身体上,日渐消去,就像之前那个牙印,我每日都对镜抚摸欣赏,在它消失的那一天,我还颇有些不舍。”
说完,秦相宜便直直走进了司珍房,贺宴舟迟迟未能回过神来。
她,她说的话,犹如一阵阵仙音,从他的耳朵里飘进他的脑子里,旋转震荡摇颤着,他如何也制止不了自己的想象:她如何对镜欣赏……
贺宴舟一直走到了太和殿,走到眼前威严壮阔的宫殿面前,宫殿四四方方的檐角下垂下的铃,在隐约风声中神圣地震颤,只是从宫殿里面传出来的,是皇帝和妃子的调笑声。
贺宴舟抬步走进太和殿内,大致扫视了一圈殿内情形。
今日皇上的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侍奉在身侧的是丽妃,除此之外,王炎一如既往侍奉在君侧,朱遇清也在,另外,还有内阁的几位阁员侍立在旁侧,只旁听不发言,应对皇帝随时而来的调遣。
贺宴舟一来,朱遇清一双眼又开始阴恻恻看着他。
他当贺宴舟是宿敌,贺宴舟却早将时局看得分明,朱贺两家在朝堂上对立,是皇上务必想看到的结果。
景历帝搂着丽妃望殿兴叹:“说起来,后宫也有好长时间没有进过新人了,朕每天看着摸着都是这么几个人,也有些腻了。”
丽妃变了脸色,当即顺着龙椅滑下来跪在地上,将头伏得低低的:“皇上恕罪,可是臣妾有哪里做得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