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确定上头有没有人守着,静静听了一息,并没什么声响传来。
然而他深知,猎人捕猎一向在密林深处设陷阱,即使这个坑是贼子为杀他新挖下的,也不会选在行人多经的地方。
因此呼救除了损耗体力,一无用处。
赵珩虚弱地靠在坑壁上,抬手蹭掉嘴角的血渍,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遇险信号已经发出,若落眉看到,一定会传信告知何宗保派人前来寻找。
他需等等。
怎知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像是什么东西不断往他身上爬,他探手去摸,摸到一条浑身长满尖锐毛刺的蝎子,指腹被刺破,血珠渗出来,虎口处也被咬了下,紧接着,腿上竟也传来一道钻心的刺痛。
赵珩本就苍白孱弱的面容痛苦地皱起来,大滴冷汗坠落,为了挨住这样钻心的痛楚,他攥紧掌心,蝎子的毛刺深深刺进血肉被他捏碎。
然而四周还有数不尽的毒蝎,蜈蚣,毒蚁,不光啃咬蚕食他的四肢,有钻进他衣袍的,带来无尽挥不散躲不掉的剧痛。
赵珩仅存的一丝清醒意识告诉他,不能等了,否则待毒发后,他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
可他怎么能死呢?
杀母之仇未报,仇敌快慰高升,幼妹下落不明,今日他也才发现,有点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他绝不能死在这。
赵珩费劲地支起上半身,用力将匕首插在全是泥土的壁坑上,艰难往上爬。
这个坑却是那么的深,他每一步都像是握在刀尖上,几乎快要耗光了体力,还是看不到尽头。
底下那些毒物们不停止地嘶咬着他的肉.体,他挨不住,几次不受控制地懈了力,又重重摔回坑底下。
只能重新爬起来。
又摔。
再爬。
还是摔。
赵珩只觉浑身骨头快要裂开了,涣散的视线里已经浮现母亲熟悉的面容。
母亲在朝他招手,慈爱说:“淮清,你快过来。”
过来?过去哪?
去阴曹地府吗?
赵珩猛地清醒。
曾经骨节分明宛如莹润通透的古玉一般修长干净的双手,此刻早已嵌满泥土与狰狞血痕。
他最后一次蓄力,孤独而无助地拼命往上攀爬。
许是求生的意志太顽强,也不知过了多久,赵珩终是一步一步艰难缓慢地攀到了洞穴的上方,些许光亮自头顶漏下来,他知道只差最后几步,就要到地面了,薄唇被他咬出血痕,勉强唤回几分神志。
倘若上方守着贼子,他会被他们一脚踹下去,前功尽弃。
纵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再向上一步,想攀住地面,谁知偏偏这时,早已精疲力尽的双手忽然失控地脱了力,光滑的泥壁上,连一根能给他抓住的草都没有。
赵珩眼睁睁看着那些许微弱的光亮离自己远去,含恨咬牙,却又无可奈何。
想来天命就是如此吧,便似这困顿卧床的几年,太医院用尽珍稀灵药,不也还是照样治不了他?
他绝望阖上眼,万念俱灰之际,手腕倏地传来一道温热触感,握住了他下坠的身体。
赵珩怔然睁开猩红双眸,眼前却不再是黑暗,而是漫天耀眼的日光,恍惚间,他竟然还看到了光芒里宋知意焦急不已的脸。
赵珩扯唇苦涩一笑,笑自己又生幻觉了,先是母亲,又是她。
她尚在马球场上大放异彩,怎么会找到这儿呢?
他听到她说:“快把手给我!”
好,给你就给你。
赵珩想,若这是临死前一场名为“得救”的美梦,也值了。
第44章 他紧紧攥着宋知意的手不放,“……
——一个时辰前。
新一轮马球赛浩浩荡荡开场,霍昔年整装上阵,一众好奇打量许久的贵女们眼看宋知意落单,纷纷按耐不住地围拢过来跟她搭话。
说的无非是三皇子如何,宫苑如何,岭南又是如何,一个个问题跟弹珠似地源源不断抛过来,看似关切的面孔下哪个不是藏着奚落看热闹的心?
宋知意不想搭理她们,然大庭广众之下,面子功夫总是要做的,否则不定她们回去后要怎么私议她傲慢无礼,这不光会损坏她名声,不知情的更会人云亦云,觉得宋家家风就是如此,爹娘教子无方,于兄长们的清名亦有损。
情急之下,她只好猛咳几声,作势要晕倒。
落眉正是此时领命而来,一把拨开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见状顿时明白过来,便挡在知意身前歉道:“咱们皇子妃身体不适,得好好歇着,还请诸位快快散去吧。”
贵女们其实还有一肚子的话没问出口,但是看宋知意咳个不停,又疑心万一是长久待在病弱不堪的三皇子身边以至过了病气,唯恐沾染上身,不一会儿功夫便各自回到看席。
宋知意渐渐止了咳嗽,拉落眉在她身旁坐下来,语气惊讶问:“你怎么来了?”她下意识看看落眉身后。
落眉摆摆手说:“殿下没来,是奴婢耐不住寂寞,想过来看看热闹呢。”
“好吧。”宋知意有些失落,但也明白赵珩那性子是绝不会出来的。
场上锣鼓敲响,原来是霍昔年又进一球。
主仆几个为她鼓掌喝彩,殊不知落眉一抬头,就看到天上骤然升起的红色信号弹。
那可是象征着性命攸关的一等险情!
落眉脸色大变,“腾”一下站起来。
如今伙伴们早已被皇帝一怒之下遣散,剩下她与黑鹰乃是顶着违逆圣旨的砍头风险暗暗留在宫苑,可黑鹰外出查办事情,即使看到信号也不一定能赶回来。
而她势单力薄,恐怕孤身前去不济于事。
瞬息之间,落眉茫然四顾的目光落在了宋知意身上。她对上宋知意不明所以的困惑眼神,不敢再擅自隐瞒,当即压低声音迅速把殿下出门看马球赛一事和盘托出,最后握紧知意的手,“殿下恐怕是回去路上遇到了危险。”
宋知意闻言,心里一惊,脸色也跟着变了,下意识想叫落眉去找何宗保带人来。
然而话到嘴边又才想起,今日一早苟富贵来传话,何宗保这一只队伍也被调来球场四周布防,负责护卫皇帝了。
留在宫苑伺候的无非是几个粗使婢女和内侍,也不顶用。
宋知意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思忖一番,急声对落眉说:“殿下那边耽误不得,这样,你先赶过去,沿途给我留个记号,待我向皇上禀明,立刻带人手驰援。”
“也好。”落眉立即离去。
宋知意则跑去看台欲找皇帝,谁料意外撞上了四皇子赵景。
赵景一脸嫌弃地瞪着她,退后好几步,“你见鬼了!”
宋知意见赵景如见希望,完全顾不上他那不客气的话语,直截了当道:“你三哥有危险,你应该有得力手下吧?快带他们去救救你三哥。”
赵景却是狐疑地打量宋知意,似乎根本不信她。
宋知意本就心急如焚,见状更是无奈,“我实在没必要借口他扯谎诓你。”
言罢她还是急步匆匆径直去找皇帝要人手,这个四皇子嘴上对赵珩殷切得很,怎么遇事是这个德行?怪不得赵珩要派人查他!
然而令宋知意完全没想到的是,皇帝听闻这个羸弱的儿子可能遇险,最先的反应竟不是马上派人前去查看,而是面带不悦地问:“今晨朕命他前来观礼,他不来,如今不好好待在宫苑养病,明知不良于行,又跑出来添什么乱子?朕就坐在这,皇威浩荡,谁敢明目张胆对皇子下手?”
宋知意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一颗着急得快要冒火的心瞬间冷了一半。
围坐在皇帝身边撒娇的五皇子六皇子都睁大眼睛盯着她,即使她不抬头,也能察觉到四周投来奇怪又漠不关心的视线。
她想,就是因为你这个当父亲的皇帝待儿子这般态度,外边的贼子才敢明目张胆肆意妄为!
可是这话她不敢说,她只能恭敬地跪着,向皇帝磕了一个头。
皇帝颇为头疼地叹了声,半响终是挥挥手,吩咐苟富贵,“你带一队侍卫跟去看看。”
苟富贵领命,宋知意急得连谢恩也顾不上,起身便跑开了。
一行人沿着落眉沿途留下的记号寻到密林,落眉还没找到赵珩,好在人手多了,又是本领高强素有经验的皇家侍卫,这才发现那个被掩盖得好好的洞坑。
宋知意和大家协力把树皮枝丫掀开,一眼就看见赵珩直直往下坠落的身体,她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他。
其余侍卫听到动静纷纷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把赵珩拉上来。
然而他一身泥泞与血痕,双手不知被什么东西啃咬得血淋淋的,露出嫩.肉,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
宋知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早上才冷冰冰地坐在轮椅上对她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的清贵男人到底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替赵珩拨开凌乱打结的头发,他的脸竟也是一道道可怖伤痕,嘴唇泛起不正常的乌青色,她忍不住哽咽,“殿下?”
赵珩体力不支,意识已经昏昏沉沉,薄唇轻启,呢喃着什么,宋知意俯身凑过去也听不清,只好先叫侍卫们把他送回去给太医看诊。
焉知赵珩即使晕了过去,大手依旧死死攥着她,不肯放开。
苟富贵站在一旁瞥了眼,“三皇子妃,干脆您也跟着回去吧,奴才会向皇上禀明所见的。”
此刻宋知意想的却根本不是求皇帝做主,她费了一番劲儿,把赵珩的手扳开,等侍卫们背他离去后,她凝着手腕上沾染的血痕,毅然拉住落眉留下,又把陷阱遮掩起来。
随后就藏在不远处的草丛里。
落眉说:“奴婢一路找过来,只发现了庆嬷嬷被打晕丢在杂草堆里,还有殿下的轮椅,可疑人士一个没有。他们现在又怎么还会出现让咱们抓住把柄?”
宋知意一肚子憋闷和怒气,愤愤说:“若贼子只想取殿下的命,应该会痛快下刀,而不是这么费心折辱,我想他们一准还有旁的心思,实在等不到的话,咱们就回去。”
落眉便应下来。
随后不到半个时辰,果然有一阵喧闹声响从远处传来。
靖阳侯世子大摇大摆地带着几个王孙贵族的公子哥,夸张道:“你们别不信,方才我就是在这看到一只七彩九尾狐。”
“九尾狐不稀奇,七彩的倒是没见过。”一衣着富贵的公子搭话,边四处搜寻着。
晋小公爷疑惑地推推靖阳侯世子的胳膊肘,小声问:“你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靖阳侯世子却只是高深莫测地说:“待会你就知道了。”
“快看这!”
走在最前头的公子大声嚷起来。
靖阳侯世子面色一喜,忙带众人过去,故作惊讶说:“难道是掉进猎人的陷阱里了?咱们快揭开看看。”
其余人纷纷撸起袖子,带了仆从的就叫仆从动手,三下五除二便掀开所有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