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他跟陈太傅学治国策论,父亲下了朝,时常拿他稚嫩的笔记如待臣子呈上的奏折一般细细批阅教导,哪怕他有写得欠妥的,父亲也会夸赞:珩儿天资聪颖,有当世明君风范,不必急于一时。
赞罢,父亲给他送上好的墨宝,抱他去藏书阁亲自挑选名家典籍,满脸骄傲地同母亲夸赞他们的儿子是多么出类拔萃。
渐渐的他长大了,被父亲立为储君。
他敬重也崇拜父亲,他想有朝一日成为父亲这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君主。
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朝臣引为佳话。
可惜,一切从母亲身故幼妹走散就变了。
他问父亲当夜在做什么,为什么没有陪在母亲身边。
向来磊落光明的父亲罕见的顾左右而言他。
他又问了庆嬷嬷才知,当夜父亲与姨母颠鸾倒凤,春风几度。父亲听到消息匆忙穿衣出来,脖颈上印着姨母的吻.痕。
皇帝三宫六院,宠爱妃嫔繁衍子嗣是理所应当。
可他开始不明白,一个丈夫怎能丢下怀着身孕不宜行房的妻子去宠幸别的女人?难道十月怀胎不辛苦吗?难道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就只惦记那档子事吗?
从此父亲变成皇帝,姨母变成妤妃。
他摒弃那不知所谓的崇拜和敬仰再看这个皇帝,实在凉薄又虚伪。
嘴上记挂丧妻之痛,后宫皇子和公主却一个接一个的生,他战损归来,字字泣血抵不过妤妃一句哭出颤音的“臣妾冤枉”,他说的是疯话,妤妃步步高升,今已位同副后。
……
赵珩无可奈何地阖了阖眼,将所有情绪尽数埋藏心底,一腔不受控制的愠怒与阴鸷也被他死死压着,他莫名地不想,不想再在宋知意面前露出那狼狈不堪又暴怒可怖的疯子模样了。
赵珩再睁眼时,已恢复寡淡神情,只瞥了眼宋知意,兴致恹恹,随口道:“不叫就不叫吧。”
宋知意看他情绪低落,忽然有点懊恼。她怎么又在他跟前提爹爹如何好这种话了?她轻轻叹一声,许是念在小白马的份上,软声宽慰道:“说起来我称皇上为父皇,那我的爹爹也是你的岳父呀。”
赵珩哼了声。原本就是个一时兴起的玩笑话,如今他并不想提任何有关父亲的话语,便问:“给马取名了吗?”
宋知意摇摇头,她老是小白马小白马地叫着,几乎没想过起名这茬。不过既然马是赵珩送的,她就顺势道:“劳烦殿下给取吧。”
赵珩思忖片刻,才开口:“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它毛发也是雪白,便叫踏雪,如何?”
“踏雪。”宋知意重复念了遍,欢喜地笑道,“好名字,就叫踏雪。哎呀我得过去跟它说声,它有名字咯!”
宋知意脚步欢快地跑出去跟踏雪絮絮叨叨一番,顺便给爹爹送的小棕马也取了个名,叫飞鸿。
赵珩看她神叨叨的,不由得轻嗤:“真傻。”
庆嬷嬷赶制了衣袍拿过来,见状笑着说:“皇子妃这是心性纯真,您给马取名倒是叫老奴想起日后您与她生了儿女,应也是这般。”
赵珩倏地猛咳了几声,耳垂微红,别开脸轻斥道:“庆嬷嬷,你老糊涂了,休得胡言乱语。”
宋知意这半大孩子一般飘忽不定的心性,头两天上心,是闲来无事的新奇,等过两天这股劲儿消了,哪里还管什么踏雪。
便如待他一般。
心血来潮就好,热情褪下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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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宋知意骑着踏雪去赴与昔年的约。
昔年早到了并且已经畅快跑了几圈,瞧着她慢悠悠的模样不由得笑话:“你这可是血统纯正的好马,驯起来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如今竟是硬生生被你骑成慢驴。”
宋知意浑不在意地摸摸踏雪,笑说:“我还不熟练嘛,再说了,跑那么快做什么?前头又没有金子捡。”
“诡辩。”昔年对她挥挥手,“走吧,我带你跑两圈。”
宋知意应下来。
好在昔年也没有跑太快,她隔着段距离在后头跟着,逐渐掌握了骑马的要领,倒也不算太吃力。
只不过按照这个速度,绕着林子跑两圈下来,日头高悬正中,有些晒人了。
两人回到原地下马休憩,冬青早已准备好瓜果茶点,知意喝了两大盏茶,擦擦额头的汗,脸颊红扑扑,累得缓了半响。
昔年却跟只是走了两步似的,轻轻松松,好奇打量知意,琢磨许久,忽地问:“那日我看你急急忙忙赶回家救火,我打听到那儿只住了废太子,你是不是她们说的那个倒霉太子妃?”
“……嗯?!”宋知意震惊的眼神看过来,忽有种被人看破的窘迫感,她懊恼道,“什么叫倒霉太子妃,都是谁说的呀!”
昔年心道果然,摆摆手无所谓道:“不过是一群日日.插花点茶办雅集诗会的无聊贵女,成天东家长西家短地议论京都时事,概因太子残疾被废轰动朝野,她们谈论得格外多些。无非也就是些魏国公嫡女病得何其幸运,逃过一劫,你家升官升得如何不合时宜,偏巧被皇上选中冲喜。”
宋知意自从嫁进东宫,几乎与京都的贵女贵妇圈子隔绝了,哪里晓得那些议论,想来实际要比昔年转述得难听得多,她暗暗感慨没听到也好,省得吵耳朵。
不过昔年说完,又仔细打量知意那白里透红的圆润脸蛋,“我看你过得挺滋润自在的,还有心情出来骑马,倒是与她们说的日夜守着废太子以泪洗面不同。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就不乐意跟她们玩。”
宋知意下意识问:“她们也说你?”
“呵。她们说我日日扬鞭骑马是出来跟野男人鬼混呢!”昔年满脸不屑,语气愤愤,“我父乃是掌管安西几十万军马的大将军,我霍昔年将门虎女,岂能拘泥于内宅口舌,我日后可是要上阵杀敌立大功的。”
宋知意小时候也做过仗剑走天涯的侠女梦,如今听到昔年这样说,欣赏不已,由衷道:“你志向远大,本领高强,必有心愿达成的一天。”
霍昔年诧异地看看宋知意,“你真这么觉得?”
就连她爹霍大将军听闻这番话,也少不得苦口婆心劝解几句——你一个女孩子,身娇体弱的,又有每月月事以至身子不适,不想着如何习好琴棋书画,嫁高门贵子,执掌中馈,生儿育女,反倒琢磨当将军,若是大晋朝需要一个女将军出征的话,也离毁灭不远了。
“当然。”宋知意再次肯定道:“我觉得女将军比男将军更英气飒爽,有一身好本领为何要白白埋没?便如花木兰,巾帼不让须眉。哦对了,我二哥哥就是在安西军。”
“当真?”霍昔年激动地拉住宋知意的手,“这实在是巧,实在是缘分,我就说不能平白无故地遇见你。这样吧,下月中旬你去不去马球会?到时候你跟我组一队怎么样?”
宋知意迟疑地点点头,“马球会我去,但是我会拖累你……”
“这有什么?”霍昔年霸气地勾住她的肩膀,只道:“我能以一敌十,又不指着你进球,你跟我躺赢拿头彩便是。皇上喜爱马球,每年的头彩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呢。”
“那…好吧。”宋知意答应下来。
不能怪她没骨气,实在是这诱.惑太大了!
当然,不能光学骑马,还得学击球。
下午回去,宋知意便找来一根笔直的木棍做球杖,再简单设一个球门,弄一个小球来。她原以为简单得很,哪知道挥了几次棍,险些连球都没碰到,别提要击进一个固定的小洞。
反倒是猫猫们被小球吸引住,个个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去掏,甚至小猫还能用四肢把球拨弄进去。
赵珩听见外头的动静,放下书滑动轮椅来到门口看了看。
只见宋知意跟一群猫斗智斗勇。
他觉着好笑,又缓缓回去从桌案上抽了一张空白的宣纸回来,纸张被他揉成小球状,抬手一掷,“咻”一下便穿过宋知意设的球门。
宋知意惊讶回眸,见赵珩坐在轮椅上漫不经心的模样。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是一个没什么重量的纸团,却那么轻而易举。
他悠闲自在地问:“教你,要不要?”
宋知意闻言,惊奇不已。
从前高高在上瞧她总是不顺眼的太子殿下,居然会主动提出教她打球?
他不是常嫌她呆呆笨笨的么?
宋知意不由得探究地打量一番赵珩,有人教自然是好,不过她也有点犹豫,毕竟赵珩总是吐血,她不想太废他的心神。滴水石穿,她大可慢慢练习,学东西哪有一蹴而就的。
然而只是这犹豫的片刻功夫,赵珩阴沉了一张脸,冷哼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教。”
心却想,这个宋知意,早出晚归的,该不会背着他在外头结交什么狐朋狗友了吧?还是跟竹马暗暗传信密会,等着竹马教她呢?再或是嫌弃他是个残废,紧凭一双手根本教不了她?
第42章 他不得不承认,真的有点喜欢宋……
赵珩面无表情地滑动轮椅走了,单薄的背影孤傲又凄清,还不忘随手“砰”一声把门关严实。
宋知意无奈地轻叹,他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变脸发脾气。她耐心地走到窗边,正想同他说话,焉知下一瞬窗扇也被从里面关闭。
一丝缝也不留。
宋知意眼前浮现赵珩孤零零坐在窗前黑脸生闷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她屈指轻轻敲响窗扇,柔声道:“多谢殿下好意。我自知手脚愚笨,反应迟钝,不想太劳烦你费心费神,损耗身子。”
话落片刻,没有回应。
宋知意也不太在意,握着棍子重新去练习击球了。
风过林梢,庭院静谧。王嬷嬷与梅香坐在树荫下摘菜,冬青把知意五颜六色的干衣裙收进屋里,几只麻雀飞落,啄着晾晒在日光里的豆粒,引得原本追着球玩儿的小猫们纷纷跳起来去扑捕。
赵珩无声地推开窗,便是见到这番满是人间烟火气的生机景象。他目光最后落在笨拙击球的宋知意身上,声线清冷:“双目看球,握棍需稳,出手要快。”
宋知意闻声微顿,重新调整心态,依言将注意力着重放在小球上而非棍子末端,手心凝力,如此迅速击了几回,偶尔也能击进三四个球了。
细密汗珠不断从她的额角滑落脸颊,她逐渐掌握要领,高兴地转身,对赵珩笑弯了眼。
一张精致白皙的脸蛋在璀璨光线下如珠似玉。
赵珩握着卷书,神情淡淡地垂了眸,似乎很专注,只是时不时抽出功夫来看她几眼,言语指点一二罢了。
等宋知意转过身时,赵珩的视线却又很快抬起来,认真看着她的动作姿态,书卷搁在他手心,被折出一道痕。
……
四月上旬,皇帝带着合宫妃嫔皇子公主们来到宫苑,阵仗浩大,向来冷清的地界一下涌入这许多人,好似一头从沉睡中醒来的雄狮,内侍宫婢们来往不停地搬运东西,喧嚣热闹。
宋知意听见动静出院门看了看,好生惊讶。她记得不是还有两三日才到马球会?
听庆嬷嬷说了才知,皇帝一行提前过来,是因为春祭。
原来先皇后就葬在东郊暮云山的皇陵。
皇帝那边许是舟车劳顿,又忙着安置,没有传话过来。宋知意却明白即便如此也得依礼过去问安,皇帝不见她无所谓,但得让皇帝晓得她一片孝心,来过了。
临去前,宋知意看赵珩格外沉寂地坐在案前,想了想还是没跟他说。
皇帝住在承天院,宋知意来时,果然如她所料,皇帝倚榻小憩了,暂时没空见她。于是她和气地跟苟富贵表达一番对父皇的关切问候,道改日再来,便退下了。
不想刚转身,迎面碰见提着一笼糕点前来的皇贵妃。
许久不见,皇贵妃穿着一身织金绣牡丹图案的广袖宫装,发髻高耸,珠翠堆叠,尽显雍容华贵,即便在将黑未黑的暮色里依旧光彩照人。
宋知意立马端出欢喜的笑容来向她行礼问安。
皇贵妃方才也听见皇帝正在小憩,和善地扶起知意道:“你这孩子,真有孝心。来,陪本宫去亭子里坐坐吧。”
宋知意自然无有不应。
眼下天气晴好,夜晚的风也是温暖,皇贵妃在石凳坐下前,身旁的秦嬷嬷却给她置了一张厚实的软垫,又细心披上一件薄披风,边对知意说:“娘娘听闻上回皇上罚三皇子淋了场雨,只恨没有前来,不能替三皇子求情,又闻三皇子昏沉数日起不来床,这一心急忧虑,也感了场风寒,如今刚痊愈不久,不敢大意。”
“唉,你又唠叨这些做什么?”皇贵妃回头轻轻斥责秦嬷嬷,面庞露出几分无奈和痛心,问知意,“珩儿如今好些了吗?”
宋知意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若是庆嬷嬷没有坦言相告,她单单看皇贵妃这般忧虑关切,也得为之动容。她跟着叹气,满面愁容地答:“殿下近日总是吐血,饮食也不佳,偏偏听松阁又起了场火,被烟雾一熏,身子更是不好,药汤喝一口吐一口。太医说尽人事听天命,还请娘娘保重凤体,少些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