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能如愿以偿,至少她对他笑了,对他有期待,不是吗?
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本该欣喜若狂,心头仍萦绕着撒不去的乌云,不仅是因为钟玉铉,还有他早有准备却不愿去面对的事实。
他的阿雀,只喜欢过去的他。
可时光如何能倒流,人有如何能回到过去?
再如何装,他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他了。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接受现在的他?
凌昱珩陷入苦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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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文徵元寻友人探讨文章,文昔雀一个人照看着平息书肆,客人不多,她坐在柜台后做着刺绣。
不多时,门口来了一行人,为首的靖安侯夫人在丫鬟仆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文昔雀跟侯夫人打过很多次交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尊贵的夫人屈尊降贵主动来找她,不管是主是客,亦或是官是民,她都不能失礼,她随即从柜台后走出来,向侯夫人行礼。
侯夫人的态度较之以往,好了不止一星半点,不但没有趾高气扬,还温声细语地跟她说话:“文姑娘,请见谅我的不请自来,我有事想跟你谈谈,可否行个方便?”
原来靖安侯府的人也会好好说话?
文昔雀悄悄打量了侯夫人几眼,对她的来意也猜到了六七成,危及身份地位时,世家贵族们也会对寻常人以礼相待。
正厅内,文昔雀静候着坐在上首的侯夫人先开口。
侯夫人沉默半晌,终究还是迫于目前的困境,跟文昔雀低了头:“过往多有得罪,是侯府处事不周,望你见谅。”
这句道歉,迟来太久,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文昔雀略略侧过身,说:“夫人,并非是我不领情,而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办法私下解决了。”
侯夫人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想要发难,又忍了下来说:“文姑娘,我今日是带了诚意来的,只要你肯放下过往的恩怨,无论是要名还是要利,甚至你想要名正言顺地嫁给我儿为妻,侯府都能竭尽所能达成你的要求,就算你仍对靖安侯府有偏见,但也希望你看在我儿的面上,大方一回,莫要他被千夫所指,不孝不顺。”
文昔雀闻言眉头紧皱,为什么他们都一副只要她不计较,就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呢?
四年前凌昱珩被诬告入狱,受了刑,短了志,又因情势所逼被她抛下,这些无所谓了吗?地痞吴贵,刺史许译两条人命可以糊弄过去吗?钟玉铉和她父亲遭了暗害,也无关紧要吗?
退一步来说,凌昱珩不在乎,她也可以吞下血泪,憋屈地隐忍着,钟玉铉钟大人怎么办?他因她而架到跟靖安侯府正面对抗的位置,她退了,他还有活路吗?
文昔雀抬头,坚定地回道:“恕我不能从命,这并非只为私怨,也并非是我有多公正,而是我想守护一些更为珍贵的东西,寸步不能让。”
因她的这副姿态,靖安侯夫人的忍耐彻底告罄,言辞也变回曾经的尖锐模样,怒道:“你这不识好歹的贱婢,你以为斗垮了我们靖安侯府,你就能得什么好处?凌昱珩不孝不忠,你跟着他同样落不着好名声,甚至还会影响你爹,你要是放聪明点,就应该知道见好就收,他已经被削了爵位,侯夫人你是做不成了,别到最后,你连将军夫人都捞不到。”
所谓的礼仪得体,也不过是一时的假象,也算不得多失望,她早就看清楚这些人的面目了。
“到现在了,还惦记着名利和地位,您要是把这些心思哪怕分一两成在你儿子身上,您和靖安侯府也不会落到这种地步。”
威胁和利诱,四年了,靖安侯府还只会这些手段,认错,悔改,承担自己造成的伤害,他们一样都学不会,甚至无需真心,只要他们把姿态做足了,也够动摇凌昱珩了。
她说过凌昱珩蠢,可她一点都不讨厌他的蠢,因为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蠢”到把感情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靖安侯府总怪她勾|引了凌昱珩,其实是他们把他亲手推出去的,因为他在那个府里得不到任何他想要的情感回馈。
她并不愿意过多的牵扯进靖安侯府的家族关系中,她是想……好吧,她就是看不惯靖安侯府这些自以为是的人。
撇开世间公道,要跟她单独谈凌昱珩是吗,那就好好谈。
于是,她冷声道:“为了侯府的地位以及族人们的升官发财,你们所做的腌臜事,你以为凌昱珩都看不到吗,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会是什么心情?他不爱科举读书,你们就真的以为他不是学文的料吗?他引经据典,耍起嘴皮子来不比任何人差,他厌恶,他不情愿学,都是他不愿意被逼着成为像你们一样的人。”
“他的记性,他的领悟力,远超寻常人,是你们靖安侯府唯一的天才,他还那么好骗,你们靖安侯府是有多冷漠无情,能把他逼到跟你们撕破脸的地步?不,不对,我是不是应该庆幸你们靖安侯府的人太烂了,他那么重感情的人才会逃出被利用被哄骗的一生?”
最了解凌昱珩的人是不想原谅他的她,真不知道她和凌昱珩相比,谁更可悲。
她早就意识到他想要的什么,可她给不起,经过四年前那一遭,她学“聪明”了,学会了退让,学会了认清形势,他却没有学会,一如既往地不顾后果,因为他的权势地位给了他底气。
她有过不甘,可也很庆幸,他可以不用学会。
“放肆!”
侯夫人面色已显狰狞,诛心的话从文昔雀的口中说出,比任何人对靖安侯府的讽刺更为刺耳,自己的孩子好不好拿捏,该怎么拿捏,做父母的怎么会不清楚,就是因为清楚,侯夫人就更加憎恶让自己控制凌昱珩手段失灵的文昔雀。
都毁了,都毁在这个女人手上,不管是顺从的儿子,还是一门双侯的荣耀,都被这么一个出身卑微的庶民给毁了,如何不令人恼火和怨恨。
侯夫人怒瞪着文昔雀的双眼中泛着红丝,对她的杀意难以遮掩,“侯府的家事轮不到你来多嘴,你这种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会理解世家大族延续地位的决心,如果没有你这个贱人,凌昱珩他就是……”
“我就怎么样?”
门口突然传来说话声,打断了侯夫人后续的话,也打断了她的随从拔刀的动作。
凌昱珩和褚绍、安世钦两人大步走了进来,给了离文昔雀最近的一个靖安侯的侍卫一个震慑的眼神。
安世钦快速来到文昔雀的身后,侍卫退了好几步,抽出的刀也不自然地收了回去。
她的安全得
到了保证,凌昱珩才把注意力放到侯夫人身上,他拱手行了个礼道:“母亲,虽然本将与靖安侯府断绝了关系,本将依旧尊称您一声‘母亲’,希望您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错事,及早认罪,尚有一丝生机。”
他好声好气地劝慰,反而更加惹火了侯夫人,什么一丝生机,明明只要他站在侯府一边,就没有人可以扳倒侯府,几条人命算什么,御史台算什么,百年世家加上英勇无敌的定远营,凌家本该尊贵无比,荣耀非常的。
“逆子!!”
侯夫人冲到凌昱珩跟前,不顾形象地捶打着凌昱珩,嘴里还不停地骂骂咧咧:“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父母生你养你,你却尽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不重天伦的孽障,你会遭天谴不得好死,你跟那个贱人也会不得善终……”
一句又一句谩骂和诅咒,将凌昱珩心底尚存的亲子情一点又一点地浇熄了,他的父母根本不在乎他,自欺欺人再无任何用处。
第80章 都会还给你
凌昱珩对靖安侯府已是失望透顶, 可面对侯夫人,他依旧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文昔雀坐不住了, 这里可是她家, 刚要起身说点什么,被安世钦按了回去, 朝她摇了摇头。
她不明所以, 疑惑了望向了军师, 只见军师给一旁的褚绍使了个颜色。
而后, 原本在旁观的褚绍突然出声道:“将军, 小心。”
说完, 褚绍冲入母子之间的争斗中, 靖安侯府几名侍卫面露不解, 但为了主子的安全,不得不跟随褚绍的脚步, 一同上前。
场面开始混乱起来,文昔雀被安世钦挡在原地, 也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见好几人挤在一块,互相推搡着,没过多久, 侯夫人的一声尖叫,才让围着的人逐渐退开身来。
文昔雀顿感不妙, 探出身去查看, 正厅中间,侯夫人满手是血地握着匕首,插入褚绍的左肩, 而凌昱珩就站在褚绍的身后。
这个场景,怎么看都像是侯夫人因怒失了理智,要伤害自己的亲生儿子,副将褚绍护主,挡下了刀子。
侯夫人震惊地松开匕首,愣了一会后,想要开口解释,又不知该从哪里解释起,她目光飘忽着,在见到门口处不知何时出现的御史台官员时,把手背到身后,支吾地说道:“不是我,我没有……”
钟玉铉和他的两位同僚都被眼前的状况惊讶到了,母亲当众杀儿子,还是在别人家里?
但不管他们有多不能理解,该做的事情还是没变,钟玉铉站出来说话道:“打扰诸位了,凌将军,你的副将受伤,先送他去医馆,安置妥当后,请将军到御史台来一趟。”
凌昱珩点头,钟玉铉接着又对侯夫人说:“夫人,针对贵府谋害朝廷命官,草菅人命以及侵吞民田等一系列的案子,御史台连同刑部、大理寺一同审理,特来请您前往,望夫人配合。”
侯夫人的心已乱,求救似的看向凌昱珩,凌昱珩微微偏头,不发一言,她又转向文昔雀,文昔雀同样沉默。
事情很难再有转机,靖安侯夫人带着满手的血腥气味,不得不跟着御史台的官员离开,侯府的侍卫仆从也一并离开。
屋内只剩四人,凌昱珩扶着褚绍,把人交给安世钦,让安世钦带着人去医馆,他则是留下来,还有几句话要跟文昔雀说。
“世钦掌握的证据都就交给了御史台,三司会审,侯府会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可以放心了。”
今天发生的一切实在很乱,文昔雀一时半会整理不清楚,便问起最紧要的问题:“我是不是……”
凌昱珩立马说道:“你不要去,文伯父也不要管这件事,就待在家里,我在附近安排了人手,没有人敢来闹事。”
“为什么?”
他答道:“侯府不止主家,还有各种旁亲和分家,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情没有那么快就能解决,不过你放心好了,有我在,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
文昔雀摇头,她要问的不是这个,她缓缓抬眸,视线扫过他沾染了血迹的手和衣裳,语气不由柔和了许多,说:“为什么不要我去?细究起来,你跟侯府走到这一步,都是因我而起,我是最该到场的人,更何况我父亲还是受害人。”
凌昱珩神情悲伤,几近哀求道:“我知道我是最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人,我也清楚你不愿意逃避,你想要跟钟,跟御史台的官员共同进退,但,算我求你了,不要卷入官场的是非里,不要成为众人的谈资,更不要跟我‘不孝’的恶名扯上关系,好吗?”
好多好多话,都败在了他这副神情里,文昔雀心里的猜测和她的想法都说不出口,只呐呐地问他:“那我父亲呢?”
他解释说:“文伯父被暗算的事都推到夏家头上去了,跟现在对侯府的审理,跟我都不会有关系,我已经让世钦跟三司的人都谈妥了,而且就算没有这一桩,凭侯府其他的恶行,他们收到的惩处也不会因此轻一星半点。”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既陌生又熟悉,四年的时间,真的改变太多的东西了,她清楚他这么做是在保护,保护她,也是保护她父亲,他要把文家从这团漩涡里摘出来。
但,这不公平啊,她起得头,她造成的因,冲锋陷阵的都是别人,不顾身体健康也要上考场的父亲,堵上仕途的钟玉铉,“不孝”之名远扬的凌昱珩,以及被阻了升官发财道理的定远营。
“把所有人都搅进来之后,你要我置身事外?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她不由怒道。
凌昱珩抓住她的肩膀,他要后悔死了,也要心疼死了,轻声回道:“不是你,不是因你而起的,是我,都是我的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四年前有勇无谋,冲动无脑,四年后刚愎自用,独断专行,如果我行事更加成熟稳重,多听听你的意见,事情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阿雀,你什么错都没有,你不用自责,不用愧疚,也无需去承担那些不该由你背负的重担,你坚守的原则没有输,你只是被我这个的恶人欺负了,仅此而已。”
他声音哽咽着,带上了哭腔道:“你的傲气,你的公道,你的幸福,我都会还给你,求你信我一次,就这最后一次,好吗?”
第81章 结百岁盟,许白……
自那天以后, 文昔雀就没有见到凌昱珩的身影了,短工的活不做了,工钱也是一文钱都没有领。
她的生活似乎是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偶尔出门,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靖安侯府被抄家一事,各种各样的版本在市井流传着, 说什么的都有。
比如镇远将军被狐狸精迷惑, 跟家里决裂, 故意在侯府败落时落井下石, 比如靖安侯府没有人性, 对自己家的孩子也痛下杀手, 逼得镇远将军四年前离家出走, 四年后大义灭亲, 更离谱的还有流言说镇远将军并不是侯府的孩子之类的阴暗猜测。
流言纷纷,对凌昱珩的褒贬不一, 骂他不孝的人很多,支持他伸张正义的人也很多, 甚至心疼他遭遇的也不少, 虽然那只是传闻里他的遭遇。
文昔雀默默地听着,事情传遍整个京城,又是各种各样的说法, 不是她一个人解释得清楚的,估计他也不想她去解释, 因为学林巷没有人议论她, 学林巷外的流言里,也没有跟她有关的具体消息,更没有好奇者来平息书肆打听靖安侯府的恩怨。
他说的保护, 不是一句空话。
“这样真的好吗?”
她问来书肆买书的钟玉铉道。
钟玉铉随意翻了一下书册,回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有什么不好呢。”
“可我,我什么都没做,什么忙都没帮上,还置身事外了。”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总
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钟玉铉笑了笑,说:“不要把担子都往自己身上揽,事情本该由我们这些食朝廷俸禄的人来处理,而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不是你,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的靖安侯府是不可能被审查,你没有辜负任何人,也没有辜负任何事。”
所以,放过你自己吧。
最后这一句,钟玉铉没有说出口,因为她还需要时间,不是他一句话就能说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