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元虚舟侧过脸,伸手轻轻用指腹触了触她的鸟喙。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说,“而是身为星官,最需要做好的是分内之事,若对事事都好奇,他们早死八百回了。”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明显对她这幅形态颇感好奇。上次她带着公孙皓要逃,也是幻化成了这样一只翠鸟。远远的他只觉得羽毛斑斓得很好看,但那时他完全无心去欣赏。
现在他近距离盯着她淡粉色的头顶和鸟喙看了半晌,突然问道:“你这个样子,啄人会疼吗?”
语气听起来透漏着真实的疑问,元汐桐一时摸不清他是不是在逗她。
他小时候就时常这样一本正经地逗她,但又会在她真正皱眉之前及时停下。一直都很会和她相处,会得让她心烦意乱。
所以她直接对着他的指腹狠狠地啄了一口,身体力行地告诉他究竟疼不疼。
“嘶……”元虚舟有些吃痛地抽回手,嘴角却是压不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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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作息不定,不同的妖出伏时间各异,因此妖族城镇皆是不夜城。
云遮雾绕间,城内街巷繁密的灯火如一条条火龙,张牙舞爪地辐射出十几条灯带,缠绕在悬崖峭壁上,半掩半藏。
化成了翠鸟的元汐桐立在元虚舟的肩头,眺望不远处的妖都。
她跟着千颉回南荒时,软禁她的行宫并不在妖都附近。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南荒妖都的全貌,看见这座令娘亲魂牵梦萦的归处,心潮亦跟着有些澎湃。
猛然间,她想起了自己在年少无知时,和娘亲赌过的那些气。
觉醒妖脉之后,她以为自己会进步很快,也原谅了自己从小就没有天赋这件事。
因为努力的方向错了啊……
她是妖,要修习妖术才对,灵根长不出来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可真正开始跟随娘亲修行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大妖们几千年来自创的绝学,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掌握的?
学的所有的东西似乎都在做无用功,她不知道这样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有一次甚至爽了娘亲的约,独自逃出王府,就蹲在大街上看人斗蛐蛐儿看了一整天。
回去的时候,她做好了被娘亲责备的准备,但娘亲并没有骂她,而是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为娘知道你现在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是当你到了那一刻,快要见到终点的那一刻,就会明白……”
明白什么呢?
遥望着终点的元汐桐喃喃着,说出了娘亲当初对她说过的话:“我只是踏上了回家的路。”
听到这句话的元虚舟,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挡住他们去路的第一道屏障,问道:“所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吗?”
“我……”她顿了顿,翠鸟形态明显无法表达笑意,但她的确是笑着开口的,“竟然知道。”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头雾水来着,但很奇怪的,她仿佛从骨子里就明白,这座妖都该如何攻破。
来时,元虚舟就和她交待过,落星神宫早在城内安插了星官,筹谋多日,选定了最适合临时搭建三界通道的地点,只待他们抵达城外,便可将通道打通。
但通道连接的那一刻,强烈的灵力波动势必会引起妖兵的察觉,狩月宫附近全是大妖,在那里行动太危险,所以这样的地点只能设在第二层结界之外。
进入之后,再发起突袭。
元汐桐闭上眼,将妖力铺开,一道翠绿的波光隐入地底,飞速延伸至山脚。在触及第一道护城结界的瞬间,整座山都在细微的震颤。
但震颤消失的太快,守城的妖兵只来得及眨一下眼,还未察觉出异样,一切便又恢复正常。
连接上了,她的妖力和这座妖都连接上了。
此时此刻的元汐桐像是拥有了全知视角,不仅仅是城楼之上玩忽职守、躲在角落闲聊的妖兵,还有城门之内街角巷口的喧哗声,她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甚至能看到元虚舟所说的负责搭建通道的施术星官的位置,以及他周围是否有妖族在游荡。
但她并没有继承炎葵完全体的妖力,所以海浪一般的讯息齐齐扑过来时,她的身体有些吃不消。
“阿羽,”元虚舟伸手在元汐桐额上点了点,“先省点力气。”
她闻声,骤然将妖力收回来,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笃定地说道:“第二层结界,你们跟着我走。”
“那是自然,”元虚舟对她投去欣赏的一瞥,“这是你的地盘,不跟你走跟谁走?”
所以接下来,他们的性命都系在她身上了。
但这次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多出了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重担,也许是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总会得到一个确切的结果。
她都可以接受。
一道火符悄然自夜空中显现,倚在树上装聋的几人顿时站直了身子。
那边准备好了。
元虚舟简短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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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狩月宫跟以往并没有不同。
妖兵们两个时辰一换班。丑时已至,正是换班的时刻。
一列身着轻甲的羽族禁军神情肃穆地行至正西方位的宫门前,很快就顺利地换下了前一班的妖兵。
金翅鸟妖官居禁军左监,是西门值守的最高统帅。
他们前方是空旷的宫道,宫道之上除了巡逻的妖兵,最显眼的当属静静伫立在广场正中的大吕鼎。
这座大鼎本身并不算什么巨物,五尺见方而已,但因为被安置在了高约百丈的石柱上,所以放眼望去,颇为壮观。
被点燃时,会更壮观。
里头冲天的妖气会在空中汇聚成一片遮天的火海,形成一道强大的召唤咒,羽族散落在各处的九煞不论在做什么,都必须在咒术的召唤下过来救驾。
炎葵大人少时顽劣,为验证自己已是羽族最强,倒是经常会点燃这座大鼎,召唤九煞过来打上几架。九煞们不堪其扰,每次来时都骂骂咧咧,怨声载道,但受制于人,又不得不来。
近二十年间,这座大鼎却只在千颉大人上位时点燃过,以示震慑。
毕竟那九位妖君们,在炎葵大人“魂飞魄散”后,几乎各个都心怀鬼胎,想取千颉而代之。
金翅鸟妖当初就是借着那一波上位的,不过,现如今,千颉大人身边的妖臣们,哪个手上不是沾满了鲜血?
鸟为食亡,荣华富贵本就要在险中求,这很公平。
今晚的夜气太浓了,照明的火光之下,连影子都有些模糊。
金翅鸟妖抬起头,看着夜幕上朦朦胧胧的星子,不知为何,心里有些不安。
换班之前的某一个时刻,他还依稀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似乎发出了一声喟叹,但仔细感受过后,又仿佛只是错觉。
也许是千颉大人在做些什么,底下人也不敢去问。万一引火烧身,便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低头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时,夜空却陡然出现一块小小的光波。
这是第二层的结界在起作用,应该是某个不守规矩的羽族,喝得醉醺醺之后显出了妖相,没分清方向,撞上结界。
一般情况下,不需要妖兵出手,这些个不长眼的野妖就会被结界碾碎,连尸首都找不到。
但现在这块光波却在渐渐扩大。
金翅鸟妖揉了揉眼睛,正想看个仔细,整座夜空却在此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光波。接着,包裹着妖都的第二道结界就跟吸附了潮水一般,遮天的光波在缓缓回落,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此时柔软得带着某种讨好,似乎来者才是真正配得上这座妖都的主人。
怎么会……
结界……竟然……失效了?
来的……是谁?
下一刻,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只见地平线之下直冲上来一只浴着火的凤凰,翅膀张开时,连天空都被遮蔽了大半。
上古五凤,羽毛多黄者为鹓雏。
来的是少主?!
这只鹓雏速度太快了,不过电光火石之间,便直接越过第二层结界,直冲向狩月宫!
在她身后,朦朦的夜气中,跟着浮现出七道人影,干脆利落,下一瞬便要瞬行至宫门口。
“快!”金翅鸟妖终于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暴喝,“有外——”
外敌吗?
在性命攸关之际,他竟然小小地卡了一下壳。
入侵的人究竟算不算外敌呢?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的犹豫,便让他再也没机会开口说话。
一根夹带了灵力的利箭穿破夜空,冲着他的面门而来。
对危险的感知令金翅鸟妖迅速后撤,当机立断拔出武器来格挡。他的力气算极大,但箭羽飞过来时的力度却令他手腕发麻。一声怒吼从嗓子眼里爆发出来,可他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手中的大刀竟直接被利箭上蛮横无比的灵力轰了个粉碎。
金翅鸟妖暗骂一声,以足尖点地,正打算果断后撤。
突然两只脚心感受到一阵钻心剧痛,他僵直着脖颈往下看去,只见平滑的青砖上凭空冒出来几根白骨,将他从脚底钉死了在原地。
逃无可逃。
被灵箭封喉时,他的生机还未完全流逝。鲜红的妖血从喉头涌出来,他的身躯砸下去,眼睛还不瞑目地睁着。
他看到那只被带回南荒时还只会哭哭啼啼的幼年鹓雏,在即将逼近狩月宫最后一道结界之际,并未选择硬闯,而是变回人形,轻轻巧巧地落在了百丈之高的石柱上。
那里伫立着的是大吕鼎,点燃便可召唤伽罗九煞们出现。
而引火石早已分派给了禁军四位统领,危急时他们可以据情况自行判断要不要点燃。
金翅鸟妖手上就有一颗,只需要捏爆,鼎内的法阵便会开始流转。
现在,也许就是那个时刻。
他咬着牙,调动着全身仅剩的妖力,将深藏于体内的引火石逼至掌心,正打算直接捏爆。
一只黑靴却踩上了他的手指。
来人俯身,将他掌心的引火石拿起。他只来得及看清一双辨识度极高的昳丽眉眼。
是那个落星神宫的神官……
游尸九野内,他那副充满杀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早该想到,他会来寻仇的。
只是金翅鸟妖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大歧天子旨意一降,这些人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就连千颉大人都不觉得他们会在近期内采取行动。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