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窗都已经闭紧了,室内安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声音。
本应感到慌乱的,但元汐桐却出乎意料地镇定。或许是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宁愿他像这样直接挑明,也好过她像个傻子似的在哪里装。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神态甚至可以说很从容,如果他能不握住她的脖子,她也许会更从容。
但他仍旧没有放开她,食指漫不经心地在她下颌边缘摩挲。
“比你以为的要早。”元虚舟说。
“浮极山那次,你看到我用妖术了,对吗?”
“……”
“还是更早一些?五年前就知道了?”
他没有回答。
美色在前,她已无心欣赏,只觉得半边脸都在发麻。脖子上泛起一层鸡皮疙瘩,虽不至于害怕下一刻就人首分离,但到底小命在他手上,也不敢抬手去搓一下。
想了想,也只能强行忍受着,闷声问道:“那你要杀我吗?”
“杀你?”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突然轻笑一声,“你是我妹妹,我为何要杀你?”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酡颜醉脸的姑娘,脸色竟渐渐变得有些苍白。
元汐桐的心像是被什么咬了一下,有点钝钝地痛。
妹妹……
未来大神官的妹妹。
这个身份是她以前最喜欢的,可如今变成最不喜欢的。
倘若他知道,她不是他妹妹,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赌,她甚至都不敢问。垂目片刻,只能装作很不在意地模样,来问点别的,比如:“那你会将我的身份说出去吗?”
“你和你娘亲的身份,关系到秦王府的存亡,”元虚舟说,“如今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还不打算做那种蠢事。”
是了,就算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也不会将此事抖出去。元汐桐才不会认为这是他对她的情谊。
一个神官和一个半妖,莫名其妙成了共犯,说起来也真是讽刺。
“那……”元汐桐试探着,又问,“既然我是你妹妹,那哥哥会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吗?”
元虚舟定定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思考过后,却轻轻摇头:“不给。”
是很温柔的一句话,却被他说得刀枪不入:“妹妹想要的东西,得想办法自己拿。”
第30章 你忍一下啊,哥哥。
她就知道他不肯。
再一次,元汐桐无比怀念起了以前的元虚舟。
以前的哥哥,对妹妹可是完全的予取予求。但事到如今,他肯顾及到他们之间的兄妹关系而给出不伤她性命的承诺,对她来说已是别无所求了。
只是表情难免还是有些不服气,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后颈的碎发勾在元虚舟的掌心,他像是才意识到她离她有多近,亡羊补牢般地松开手,又不着痕迹地将距离拉开。
赤着上身与妹妹同处一室,世上再不会有比他更道貌岸然的人。
他拾起堆叠在身旁的深衣,正打算起身穿上。一直僵坐在原地的元汐桐却还记着他的伤势,怔怔地问:“不疗伤了吗?”
方才那番对于妖族身份的探讨像是不存在,没有惊心动魄的争执,没有口不择言的谩骂,甚至她连挣扎都没有,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身份已经暴露的事实。
而现在,她似乎也只是执拗地,想把方才被打断的事情做完而已。
都这种时候了……
元虚舟将衣物搁上膝头,在穿与不穿之间犹豫了许久,最终说道:“这伤药对妖毒没有用。”
年轻男子的身躯,是神工打造的杰作,背脊瞧着像一块上好的玉石。右后肩的伤处有几条爪印横趴着,深可见骨。血虽然已经止住,但他们说话的当口,黑色毒液却不住地往外渗。
这对他来说竟然是“小伤”……
“我不用伤药,”元汐桐说,“金翅鸟的毒,对我来说很简单。”
这大概是身份暴露的好处之一,她再不必在元虚舟面前再藏着掖着,遮掩妖力,所以说话反而多了一些活泼劲——自打她来神宫起,她就没感觉如此舒畅过。
而元虚舟就这样看着她,一双眸子悠悠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把这当作默许。
伸向伤处的指尖有些发颤,为缓解心头的紧张,她一边凑近一边问道:“我听说天市神殿的明霞神官是医修出身,善布幻用毒,这种妖毒,她应当可以解吧?”
“明霞神官事忙,修士考核受伤的人多,她的重心放在那边,我这点伤不必麻烦她。”
况且,这本就是他的私事,他因私受伤,再去劳烦同僚,哪里有这种道理?
所以他就这样忍着?
元汐桐掌心的金光缓缓淌过他的伤口,与黑色的毒液混合。四周完好的地方倒还是玉石一块,不知道摸着是不是也同样温润。
不敢再看那处,她的眼神上下逡巡,最终落在他的侧脸。
风尘仆仆地去了一趟极北之地,回来又处理了一整天积压的事务,身上还带着伤……元虚舟的脸上有少许疲惫之色,但这丝疲惫反倒令他增添了些人味,看起来不再似以往那般高不可攀。
她看着看着就不愿意移开。
但束魔送鬼,扫荡群妖时毫不色变的神官大人,在感受到她的目光后,竟将脸侧了过去,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和宽阔流畅的背。
元汐桐:“……”
就这样将后背留给一个半妖,真的合适吗?
在浮极山时也是这样。她双目失明,而他背着她,一点都不设防。
这次是仍在小看她吗?
她懵懂皱眉,片刻之后,心中突然有了计较。
“哥哥……”她不确定这样的称呼能不能降低他的心理防线,只能姑且一试。灯架上繁密的烛火燃烧得令人心慌,也许是因为她接下来要做的坏事,“妖毒拔出来时会很疼,你忍一忍。”
她将手贴上去。
而元虚舟手臂上的青筋,却在她触碰上来的瞬间,奇妙地浮现出来。
他似乎感觉很痛苦,鼻息先是断了一下,而后变得深重。
这让元汐桐动作有些迟疑:“疼……疼吗?我还没开始拔。”
在成为二十八星官,于三界游走那几年,元虚舟曾经历过无数次险境,剑戟纷纭间,也浴过无数次血。
疼痛对他来说,是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小事。
可是,元汐桐的手却像刀子,非但没有令他的伤口好受半分,反而像是要将他划得鲜血淋漓似的。刀尖穿透背脊,淬了毒一样,搅得血液也开始沸腾。
明明她只是贴上来而已。
“疼,”他深吸一口气,无耻地开口,“你快一点。”
“噢……”
元汐桐定了定神,又在他的伤口注入了一些妖力,感受到妖力完全与金翅鸟的妖毒融合之后,才用力拔起。
妖毒侵蚀伤口太久,在拔除时,那些黑色的毒液竟不肯脱离血肉似的,幻化出根根倒刺,勾得伤处更为惨烈。她见元虚舟一声不吭,心下也不知道他究竟疼成什么样了,只能一边朝伤口吹气,一边学着他以前哄她的语气,也轻声哄道:“马上好了,你忍一下啊,哥哥。”
院子里有繁花接连爆开,“啵”地一声,串在一起,微弱得像儿时的元汐桐亲他的声音。带着香味的呼吸润泽着他的伤口,他伸手捂着眼睛,很低很低地应道:“已经在忍了。”
她根本不明白,他忍到了什么地步。
所幸这一过程并未持续很久,元汐桐便已全然将妖毒拔出。那黑色的液体在她掌心盘旋了几遭,最后将化作一阵轻烟,混沌沌地消散了。
只是伤口还有血迹在淌。
她接着施了一道疗伤术,金光萦绕过后,又是白璧无瑕的一块肌肤。
可惜这杰作她未来得及好好欣赏,元虚舟就小气吧啦地披上了衣裳。一层一层套得严严实实,杜绝了一丝一毫她再将眼神投过去的可能。
也罢,他既然已经知道了她是半妖,自然是要对她防备些的。
屏风隔出的一方世界里,时间像被掰开,又被揉碎。元汐桐坐在地板上,脑袋耷着,耳朵听见衣料细细簌簌的摩挲声,内心很煎熬。
衣料摩挲声停下时,元虚舟朝她走过来,见她像个鹌鹑,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也没提出要走。
他突然在她身前蹲下,屈指轻敲她的脑袋,候着她慢吞吞地对上他的视线。
正打算说些什么的神官脸色却微微一顿,接着身形晃了晃,膝盖支撑不住似的,“咚”地一声抵在地板上。随之倾倒过来的,是他高大的身躯,但他好歹伸出一掌撑在了她身侧,这让她不至于在这瞬间被他压折。
但距离也是足够近了。
元汐桐仰着身子试图往后挪,后腰却被他横过来一只臂膀,虽没有揽上,但她整个身子却像被他牢牢地锁在怀里,呼吸中满是属于他的香味。
“本来还想对你表示一下感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将脑袋悬在她肩上的元虚舟,稍稍侧头,用目光笼住她,“是在拔除妖毒的时候,给我下的昏睡咒吗?”
难怪她坚持要替他疗伤。
他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元汐桐听不出来他是否在生气,只觉得声音还算轻。
但即使他生气,眼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她转过头,与他目光相缠:“不是哥哥自己说的吗?想要的东西得自己拿。”
说罢她又笑了笑:“我是不是很听话?”
她与他的距离实在太近,气息都要混到一起去。元虚舟应是被昏睡咒搅得再也撑不住,他率先移开了目光,眼皮直往下坠,纤长睫毛在面容上留下很明显的阴影。
“若是真听话,那你便该……”
该怎么样呢?
心跳一声叠着一声,理智与情感产生了割裂。他低笑一声,终于认了命似的,借着睡意将下巴缓缓搁上元汐桐的肩头。撑着身子的臂膀反手将她搂住,力道甚至带着些悍然。
如山的身躯倾倒过来,被抱了个满怀的元汐桐起初很有些手忙脚乱。但幸好她力气大,不至于就这样直接被他压得起不来。
若放在以前,这只是兄妹之间很寻常的拥抱,但这个拥抱却因为隔了五年时光,变得陌生而煎熬。
陌生的是,以前的元虚舟,抱着妹妹时总是温柔居多,饱含呵护,从没像这样,将她抱得喘不过气来。
煎熬的是,元汐桐因为惶恐,试着推拒了一把,发现自己推不动他之后,竟生出了一股不满足。好像……再抱紧一点也无所谓,她理应和他这般亲密无间。
“哥哥?”她睁着眼,茫然问道,“我听话的话,该怎么样?”